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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敷不知第几次坐到了王放的马车里。外面除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, 另外多了整齐划一、健壮有力的脚步声。
她几次想提话头,问王放, 这二十卫兵究竟是何来头;但探头出去, 见王放沉默赶车, 似乎心中另有放不下之事。
王放察觉到身后动静,回头朝她一笑, 抱歉道:“方才走神了。”
他没告诉罗敷,其实昨天到驿馆去“借兵”, 除了曾高, 其实他还碰见了另一位故人。
……
当时他和曾高互相道别。临出门的关头, 忽然只见一角皂袍飘出楼梯上的一道门, 楼梯上翩翩然然, 缓步走下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。那人侧着身子, 看不清脸孔,正跟身后的僮儿说话。
王放心中一凛,没做声。觉得这皂袍人的身影好熟悉。
出了驿馆, 他非拉着曾高去买糖饼。等拐过街角,才含含糊糊问道:“阿叔, 方才我在驿馆里……似乎看到个熟人。”
曾高一怔, 仔细回想,点点头,嘴角浮起淡淡的冷笑。
“是那个卞巨的随身大夫吧?前几日就到了。”
王放轻轻点头。
他记得清清楚楚,当初卞巨驾临白水营,身后不是武士, 不是谋臣,偏偏就跟了那么个大夫。卞巨有咳疾,只要咳嗽得厉害,那大夫就给他扎针。针到病除,跟排练好了似的。
想来这位神医算是卞巨的左膀右臂,地位颇高。
可……神医再神,也只管治病救人,没有升官发财的路——他来驿馆做什么?
王放心中一凛,想到什么,压低声音问:“卞巨也来京城了?”
曾高却摇头微笑,一块一块掰着糖饼,剥开外面一层浮皮,放进嘴里慢慢咀嚼。
过去在白水营生活简朴,如今他投了新主,生活上也顺理成章地精致了起来。
“十九郎,那日你跟我说了一通面见天子的事宜,说……天子体弱?”
王放道:“是啊,怎么了?”
曾高脸上神色变幻,低声道:“何止体弱,我今日去觐见,天子……根本没下床。”
王放目瞪口呆。他也是“面圣”过的人,上次见到那少年天子,不过几个月以前。
他记忆清晰,天子虽显憔悴,却童心不减,兴致勃勃的听他讲故事,讲弹弓,讲大黄。冯宦官触他怒,他还摔笔呢!那笔掷地有声。
最后他再拜告退时,天子亲自起身,把他扶起来。
……
他不由得溢出悲伤,问:“天子生病了?”
曾高点头,“风声已传出去了。各路诸侯,机灵的,都已派人进京,打探天子的病情……”
他把玩领子里露出来的一撮皮毛,忽然抬头,看到王放目光复杂,看着自己。
他自嘲笑笑,点点头。
“……没错,包括我。我家主公派我入京,实也有探听风声的意思。不然,万一天子有个三长两短,别人都有所准备,我们不能……落于人后。”
王放表示理解,“所以,那个大夫……”
“是卞巨推荐给宫里的,说是他多年的亲随,只要不是病入膏肓之症,都可药到病除。卞巨特意派他前来,视探天子之疾。”
卞巨到底棋高一着。别人都只是“打探消息”,根据天子的健康状况,决定自己的下一步棋。
他呢,直接派了个大夫去,岂不是将天子的龙体,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了?
王放骤然想起什么,脸色一白,脱口道:“那、他不会……”
曾高抓一块糖饼,堵了他的嘴,“小声!”
王放讪讪笑。到底是年轻,有些沉不住气。
他担心天子的安危,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赤胆忠心。
那个头戴沉重冠冕的少年,比他小不了几岁,终日不得自由。虽然贵为天子,王放也不由得对他心生怜悯,不愿他再受更多的苦难。
曾高知他意思。余光看,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无关百姓。
他把声音放得极低,“倒不用担心卞巨谋害天子。如今天下局势你也看见了,觊觎权势之人不少,但没人希望天子薨逝。只要天子一日在朝,便可一日维持现状,各路诸侯吞并纵横,也有相当的自由。若是天子不在了……谁也不能预料局势会如何变化,没人会冒这个险。”
王放斜了膝盖,凑近问:“难道没人想火中取栗吗?”
曾高低声一笑:“火中取栗,前提是那火烧得不大。倘若是烧成了四年前的洛阳大火,莫说火中取栗,只怕大家都自身难保,就算火里有金子,也烫得入不得手,那岂非得不偿失?再说,就算卞巨想要皇权,也不会选择弑君杀驾这么个下策。莫说皇宫里有多少双警惕的眼睛,就算他成功了,便是引来天下人的刀口矛尖,又是何必?你记着,凡人皆惰,不到万不得已,是不愿意改变现状的。”
王放点头受教,觉得又学到了不少新东西。
他忽然问:“所以,阿叔你辅佐的那位张公……”
又能从现状中获利多少呢?
曾高被那一口糖饼呛着了,脸上涌红,有些尴尬。
“这个嘛……”
人各为其主,虽然十九郎曾经“谆谆教诲”,叫他别为了新主公太拼命。但在其位谋其事,他头一次出差办事,就把自己主上的计划,像唠家常似的一股脑儿说出去,那也忒小人了不是?
王放心知肚明,随口带过话题,笑道:“这家糖饼真不错。我做东,给你多买几斤,路上带着吃。”
……
这一路北上,王放不止一次地琢磨,始终放不下那个卞巨的大夫。
但面对罗敷探寻的目光,他还是笑笑,精炼地总结道:“没什么。昨天见到曾高,跟他一席话,我又学到不少道理。”
他擦把汗,探头,“你渴不渴?前面有人家,咱们去讨口水。”
路边一弯斜径,茅草屋檐下挑出个小招儿,是供行旅之人的歇脚处。
树荫底下几个胡凳,坐着三五个人。王放一行人过去,这些人齐刷刷全站起来了。
王放知道自己带了“大军”,在百姓眼里已经是危险角色,连忙下车,微笑解释:“不过是家丁护卫,护送女眷上路的,歇歇脚就走——大家吃着喝着,别介意。”
三五客人这才放下戒备,重新坐回位子。
龚节警惕地将四周查看一圈,才大嗓门喊:“夫人请下车吧!”
罗敷觉得好笑,又不免惭愧。平生头一次,有一队卫兵来到她“麾下”,为她“效忠”。
二十个精壮大汉。配上军器,足够劫掠一个小村子了。
百姓们行在路上,最大的危险来源于那些不成气候的流寇,有时是单枪匹马的劫匪,有时是三五成群的路霸,随便一亮刀子,老弱妇孺们就得自求多福。
而倘若身边有了二十个训练有素的兵丁,足以让绝大部分“江湖宵小”望而却步。
因此这一路上,半点障碍没有。龚节和他的手下彻底沦为火头兵,每日给公子和夫人烧饭刷锅。
更妙的是,曾高在赠送卫队之时,并没对龚节说什么“秦夫人是王公子的继母”。他大约觉得,这些关系,王放自己会介绍。
王放对此守口如瓶。一路上只是管罗敷叫“夫人”。
青春年少的一对璧人,虽然举止未曾越线,难免偶有暧昧。龚节大约也多少瞧出来了。但他忠于职守,怎么好意思打听主人家的八卦。
于是也只好非礼勿视、非礼勿听,一路上比赶车的马儿还沉默。方才那句“夫人请下车”,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。
罗敷不免觉得尴尬。她希望这样的日子快点过去。最好东海先生骤然出现在灯火阑珊处,然后她哧溜一声躲到老先生身后,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底气,豪壮宣布:“一切破事儿,找他负责!”
然后她深藏功与名,褪下那身名不副实的外衣,做回秦家女郎罗敷,再不用面对什么“贞烈洁诚”。
至于跟十九郎的一点点小秘密……
她嘴角上扬。看她心情。
王放探头往厨房里一看,乐了,唤龚节:“这家酿酒!来来,大家走路辛苦,我请你们喝顿酒。”
龚节微微变色,不得已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:“这个……曾公有严令,不许饮酒……”
王放一摆手,“曾公是曾公,我是我。他对你们严格要求,是因为他身负要任。在我这儿,没那么多规矩。”
曾高性格古板,对扈从的规矩严。未曾想,这位王公子一上来就给他们解放。对他平添七分好感。
龚节微笑,连带着身边众天水兵都面露喜色,连声道:“那就多谢公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