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始以为是自己上年纪,耳鸣了。再探头一看,这“新君”怎么有点眼熟呢!
回想起来,每天搭乘顺风马车,似乎很久没看到那个孝义赶车郎的身影了……
刘太宰觉得自己眼花。毕竟人靠衣装,玄衣纁裳下的翩翩君子,跟那个布衣革带的民间少年,只能说是眉眼神似,算不上一模一样。
王放过了三个字的嘴瘾,不敢多造次,跟着宦官们的引导,穿过大门小门,进了一个安福殿。
并非什么金碧辉煌的大殿。但最起码,在废墟和房屋参半的宫城里,算是个修葺完好的。
殿内分内外两进,厅堂在中,厢房并列。十几个宫人仆役侍立当中。里面空空荡荡,除了一张他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雕花朱漆镶金架子床,并沉重檀木的桌几柜榻,还有墙壁上的褪色彩画,没什么多余的东西。
好好的贝阙珠宫,许久没了主人,硬生生看出了家徒四壁的凄凉。
王放吃惊:“连几卷书都没有?”
冯宦官开口答话,声音婉转,抑扬顿挫。
“主上有所不知。此处曾是先皇寝宫不假,但大量物件都是先皇使用过的,奴婢们怕犯忌讳,已全都收了起来,寻个吉日,打算烧了呢。”
他自从见了王放,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。要么就是早就把他忘了,要么他已经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,选择性的装瞎装聋,凡是跟皇家沾边的秘事,就算捅破天,他也能强行不知道。
王放皱眉:“哪儿那么多规矩?先皇到底是我异母兄弟,就算他有什么旧物件,难道还能成精来害我不成?”
其实他心中隐隐作念,空荡荡的大殿看起来太萧索,简直不像是活人待的地方。这要是夜幕降临,吹灯拔蜡,他一人困在里头,纵然夏日天暖,怕是也得哆嗦一整夜。
相比之下,他宁可睡个四面是墙的小监牢。
他朝身边人递过去一个坚定的眼光,“那些摆件、书籍、家具之类,莫说是先皇用过的,都给我搬来摆上,别浪费。衣物床褥、贴身之物,你们要烧,我没意见。”
这话说完,只见冯宦官没立刻应喏,而是微微转头,看了看门外。
然后,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应许,这才躬身答应:“遵命。主上爱惜民力,体恤百姓,老奴这就去办。”
有人服侍他歇到榻上,送一盏热度正合适的香茶。王放抿一口,茶叶不新鲜,心知大约是先前驾崩的那位剩下来的。
不管怎样,有饭吃,有衣穿,生活品质就已经好过这世上七八成的百姓。
他甚至觉得,用先皇剩下来的东西挺好。倘若像史书里说的那样,为了他自己一人,弄得天下劳民伤财,他夜里睡觉也不踏实。
窗外又是一声惊雷。他忽然倦得很,明知前途漫漫,但却也没力气思考未来。就着身边人的伺候,胡乱倒在床上睡了一觉。
卧褥中传来幽静暗香,应该是藏了个被中香炉。然而床铺太大,他辗转一夜,竟也没碰到那香炉在何处。
……
雷声一阵紧似一阵,他却睡得越来越死。梦里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影子。
身边这座森严宫殿,完全没激起一丁点记忆的涟漪。
打记事起,就在白水营里胡闹瞎惹事。耳朵边此起彼伏的,都是各种音色的呵斥——东海先生懒得管他。
梦里似乎也曾有一双温暖的女人的手,给他穿衣,喂他吃饭,轻柔抚摸他的脖颈脸蛋。但这份记忆模糊已极,以至于他分不清,那到底是养育过他的女官、宫女,还是……最近的一些旖旎回忆,在脑海里串了位?
……
等他醒来,已是日上三竿,云开雾散,光风霁月。
没人叫他起床。他也不需要“勤勉理政”。他觉得卞巨巴不得自己从早睡到晚——要是隔三差五再磕点五石散,堪称完美贤君。
殿门半闭,头顶上明晃晃的亮着灯烛,混着窗外透入的日光。整个大殿敞亮光明无比,那光亮却是冰冷的,浮不起丝毫温度。
外面天色清朗,夏天上半日的日头,照不暖玉阶纹石的地面。
王放眼力好,只见关闭的殿门外面,影影绰绰的,护了不少亲兵。为首的一个依稀国字脸,似乎是最初揪他出来那个“孟校尉”。
他懒得多想,随便叫了点吃的,端上来一碗甜羹。
饱了肚,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宫人,似乎是无意的,问:“我那些后宫呢?”
宫人没反应过来。足智多谋的冯宦官被他遣出去办事了。面前一个十三四岁小宦官,惶恐问道:“主……主上要什么后宫?”
这小宦官,看着尖嘴猴腮的挺机灵,一开口就是草包。
王放问他:“你姓什么?”
“回……回主上,奴婢姓、姓……姓包。”
王放扑哧一笑,懒得再问名字,心里管他叫小包。
他不耐烦,解释:“就是……就是太后啊,妃子啊什么的,她们住哪儿?”
单独提“太后”太惹眼,于是每次都加上他那两位“采女”来捧场加人气儿。倘若背地唤人能引喷嚏,小荷珊瑚两人,已是喷嚏打了一路。
小包这才恍然大悟,忙道:“太后在永宁殿落脚,两位夫人……”
“我先去拜见一下太后。”他兴冲冲说一句,见小包嗫嚅嘴唇,还要说什么,禁不住一催,“快准备呀!衣冠什么的我不管,你们都是懂行的,看着办。”
宫中各内侍得到的命令,至少在这宫城之中,眼前的“陛下”是可以一切做主的。兖州牧初入洛阳,各样政事军事忙得焦头烂额,还得跟各色人等寒暄拉关系,没工夫过问陛下去看太后还是看后妃。
于是小包殷勤说道:“那么请主上更衣。”
小包的小手摸上来,又是一身鸡皮疙瘩。况且还痒得要命。他赶紧说:“我自己来就成!”
然而既是贵为天子,虽是便服,也得长冠襜褕玉带革鞜,一套下来,复杂得一人搞不定。
小包还摸不准新主人的脾气,一双手伸了又缩,总觉得自己不太受欢迎,于是殷勤建议:“要不找几位宫女来服侍主上?”
鸡皮疙瘩更多了。他瞪一眼,斥道:“怎么,我有手有脚,这是看不起我?你们再多嘴,就……嗯,就打板子。”
没人敢说话了。这位新陛下,敢情比原先的还乖戾任性。
好在他初入宫闱,所知刑罚仅“打板子”一样。要是再知道些别的花样,小宦官们要夜不能寐了。
上一位驾崩的天子是少年脾性,爱跟宦官厮混,不喜脂粉成堆。于是宫里习惯成自然,天子身边仍然安排了不少宦官。
但大家隐约也知道,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,这新天子走马上任,若是一道令下,把身边伺候的全换成女人,他们这些小宦官也只好打包袱回家。
谁都不愿自己是这种下场。因此“宫女”这事提一提,也就装傻过去了。
王放把腰带里出外进的一勒,大步跨出安福殿。四五个人一溜烟跟在他身后,甩也甩不掉。
他挺胸抬头,想做出一副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态势,走两步,就走不动,万般无奈地停下来。
洛阳北宫经历劫掠和火灾,只剩十之二三的宫舍。原先的对称结构也已经被破坏殆尽,一棵焦树杂着一棵嫩小树,宛如战乱时的流民百姓。王放站立其中,如同置身大迷宫。
他想信步乱走,但斜阳草树的巷陌尽头,一排一排守着的,全是兖州调来的亲兵。
见了他,齐齐躬身作礼,那一双双脚却似钉在地上,岿然不动。
王放心里有数,却生出了调戏人的心思。目不斜视,朝着一排人墙就撞过去。
果不其然,被几只粗壮的胳膊温柔拦住了:“那边尚未整修完毕,殿下莫要往那里去。”
王放笑道:“我见到一只橘色`猫,想捉来玩。”
亲兵们面面相觑。行伍生涯十几年,没见过这么幼稚的闯关理由。
但他们迅速想出对策。一个军校跨出队列,高声汇报:“待臣等去给殿下捉猫!”
王放:“……算了。太后寝宫往哪儿去?来个人给我带路。”
那橘猫不知自己逃过一劫,扭动身子,自由自在的跳过一堵破墙,消失不见。
王放目不转睛,盯着它的尾巴,心中忽然一动。
人去不得的地方,猫却可以。
作者有话要说:色/猫 居然是屏蔽词,害得我捉虫伪更(╯‵□′)╯︵┻━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