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r /> 他看着面前四个梨花带雨的惊惧面孔,觉得有点没劲。从前给阿秦讲故事,她十句里信不得一句,还喜欢跟他唱反调,找他话里的瑕疵,两人斗智斗嘴的,才叫有趣呢。
但转念一想,自己现在是九五之尊,人家只是命悬人手的无知少女,敢顶他嘴?
他心软,道:“诶诶,是我错了,不该吓唬你们。来来,咱们被窝里聊天,我再讲点别的……”
他拢一拢衣襟,小灯放在台案上,让众女郎靠近些。几种香气互相打架,往他鼻子里蹿。
他深吸一口气,森森然开口。
“你们是不是想着,只要你们的孩儿不当皇帝,就万事大吉了?你们听说过……戚夫人吗?”
这位夫人的名气稍微大些。几个女郎懵懂点点头。其中一个大约是知道些内情,禁不住一个寒颤。
“是……是那是咱们开国皇帝高祖的宠姬……”
王放朝她投去一个“回答正确”的赞许眼神,“嗯,艳绝群芳,舞态婀娜。为高祖生下儿子如意,封为赵王。吕后妒忌她,可碍着高祖的面子,不敢怎样……”
……
“后来高祖死了,吕氏当了太后,大权在握,立刻杀了赵王,戚夫人也失踪。再过几个月,惠帝终于在圊厕里找到了戚夫人,那已是一团蠕动的烂肉——眼瞎了,耳聋了,舌头拔了,四肢都被断得只剩根,口中呜呜似鬼哭,满脸鲜血,伤口生蛆,浑身乱爬。吕后哈哈大笑,说这便是祸国妖姬应有的下场——人彘!……”
有人吓得惊叫一声。王放眼疾手快捂她嘴,朝帷幕外面使个眼色。
那意思是,隔墙有耳,你们还想不想活了!
他再绘声绘色说两句,有人受不了了,脸色青白,捂着肚子犯恶心。
王放痛心疾首: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。我在时,尚能护着你们,可一旦我死,你们谁敢说,不会重蹈戚夫人的覆辙?你们的父兄能拍胸脯保证?——唉,你们还是找机会回家问问,你们那做官的父亲,到底得罪了谁,才把你们送来这杀人不见血的地方送死!”
一片抽鼻子声。有人突然想起什么,小声哭泣说道:“是了……阿父送我进宫时,确实流泪不止……呜呜……他从来是老好人,他得罪了谁啊……”
王放自己也眼角发红,随手拿起谁的衣角擦擦泪。
但他还不打算放过这几位可怜的女郎。等大家情绪稍缓,仰面靠在枕头上,长长叹口气。
“其实,就算是天子在世,有时也保不得他心爱的女人。你们……听说过许平君吗?那可是宣帝的青梅竹马的发妻……只因后台不硬,最后还不是被毒死……嗯,据说是生产之时,女医被买通,直接一尸两命……唉,防不胜防……”
……
一个接一个的恐怖故事讲出来,帷幕里死气沉沉,呜咽声一片。
王放泪流满面地总结道:“他们这是要逼死你们,逼死我——逼死咱们大伙啊!”
“他们”“咱们”四个字,干脆利落地划清敌我界限。五个年轻男女在帷帐里瑟缩一团,抱头痛哭。
等大家哭累了,天色已泛白。王姓美女蓦然反应过来,伏在床上磕头:“陛下救我!”
其余三人顿悟,不敢高声,抽泣着连声求救:“陛下救我……我不想做钩弋夫人……我不想做戚夫人……”
王放面色凝重,一方小床铺上,俨然君临天下的架势。
“我当然要救你们。你们先告诉我,各位的家人长辈,在朝中都做什么官职?”
女郎们没犹豫,争先恐后地说:“妾父是武库丞……”
“妾的堂兄是尚书令属吏……最近好像确实得罪了上官……”
……
王放把女郎们的家世查个底儿掉,默默记清楚,朝她们一一看过去。
“原来你们的父兄都是朝中得力的忠臣,都是忠良之后,我怎能任他们的姊妹女儿任人欺侮。我……”
他忽然神色一变,轻轻伸手,食指挑起王姓女郎锁骨上的紫晶葫芦颈链,面色蓦然阴沉。
女郎有点发抖,也不敢动。
王放森然问:“这首饰是谁给你的?”
“禀陛下……是、是入宫前,一个黄门宦官带来的赏赐之一,说、说服侍天子,不能太寒酸……妾、妾之父虽然为官,但家境实在一般,没这等精致坠饰,就、就谢恩戴上了……陛下……”
女郎心惊胆战,可怕的念头一个个升起来。难道皇帝陛下和这东西犯冲,看不上眼?
王放闭目凝思一刻,叹口气。
“紫晶是产于西域的珍惜宝石,五行属水,为千年冰,刻印可招财,但属聚阴之物,不适合女子佩戴,恐慑人阴气。我也从没见过用它雕成如此小家子气的挂坠……”
他说的很慢,说一句,思考一刻。
“而葫芦……嗯,葫芦多子,象征子孙万代,繁茂吉祥。葫芦样的挂饰,通常是挂在新婚夫妻的床头。而坠在人身上,不免有横梁压床之冲……你难道没想过,要想得到葫芦里的子,是需要将整个葫芦剖开两半的……”
四个女郎齐齐脸色一白,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明明白白的弦外之音。
王放冷笑:“所以,呵,紫晶葫芦……吸`精气,养胎儿。据说过去武帝年间的巫蛊之祸,也用到了紫晶……那件事里,死了多少人?唉,不知让你佩戴这条挂饰的人,又是什么用意呢……”
一条挺漂亮的紫晶葫芦坠子,硬是让他解读出惊天阴谋。吓得女郎当时就给摘了。人一慌,回想当时情景,怎么想怎么觉得,那个宦官笑得何等阴险。
“妾……妾不知……”
其余三人也各自惊慌,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佩的珠宝首饰。
王放压低声音,毅然决然地说道:“我不知是谁要害你们,但你们记着,在这深宫里,任何人都不能轻易相信。只有我是绝不会害人的。咱们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须得同心协力,争取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久些。懂不懂?”
女郎们抹泪点头:“妾明白!”
“那么我考考你们。保命的第一要义是……”
“千万不能给陛下生儿子!”异口同声。
王姓女郎小声加一句:“女儿也不行。”
“聪明。倘若丞相问起来……”
王姓女郎抢答:“妾等就说陛下喜好特殊,看不上妾等颜色身段。”
毕竟是受过培训的,该懂的都懂。女郎们突然发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,马上开始动脑筋。
又有人说:“陛下日理万机,十分劳累,妾等不敢做误国之女。”
“陛下忧国忧民,无心女色,每日回殿,倒头就睡。”
“嗯……陛下……嗯,心有余力不足。”
“陛下即便力足,也许……那个……阳脉衰微,肾气虚弱,并、并……并无育嗣之能……”
王放听一句,点点头,自觉大开眼界,受教良多。
他见时机成熟,伸出一只右手,一个个握住四只冰凉的小手。轻轻一抬一转,摆了个不见血的歃血为盟。
“你们四个统一口径就行。今日过后,我会封你们位份爵禄,定期召来说话解闷。我一人只有一双眼,一对耳,你们以后便做我的眼和耳。这宫里有谁起了害人之心,你们发现了,即刻知会我和其他姊妹们,莫要让坏人的阴谋得逞。只要我还在这皇位上坐一天,我便竭力保你们全家平安。但是,倘若你们有谁想要做墙头之草,倒戈报讯什么的……哼,莫说我杀人不过一道敕令的事,倘若我倒台了,丞相能放过你们全家?”
哪个天子敢直言自己“倒台”!
女郎们脊背发冷,连道“妾不敢”。
王放笑笑:“大家一夜未睡,都辛苦了,就在这儿歇着吧。醒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。我去上朝。若迟到了,丞相该打我屁股了。”
他甩甩袖子,跳下床,忽然又想起什么,单独拉过姓王的女郎,亲亲热热叫一声“阿妹”。
虽然她年纪似比他大,但“阿姊”不是谁都能叫的。他觉得自己现在睥睨全场,说一不二,怎么也得当个兄长吧?
王氏女郎听得浑身一激灵。见他神色和煦,眼角还带着一点点笑,瞬时觉得自己不安全。难不成天子终究是色`欲熏心,改主意了?
她死也不想当戚夫人啊!
刚要哭求陛下饶了我吧,却听他开口,声音严肃,没一点戏谑之意。
“阿妹,我看你机灵勇敢,不让须眉,我请你额外答应我件事。”
女郎还沉浸在大起大落的情绪当中,对王放言听计从:“陛下请……请讲。”
王放趁热打铁,问:“你父亲是武库丞,三代将门,对不对?过两日,你向家里递讯,就说你水土不服,思念亲人,请求出宫探视。出去的时候,你帮我悄悄的带封信,带给……”
女郎边听边点头,听到“带信”,脸色为难。
“陛下……并非妾不从命,实在是……陛下也许不知,妾等入宫出宫,身边的物件都会被拿出来查验……妾昨日进宫时,头上戴的簪子稍微锋利些,也被没收了……”
王放听几个字就明白了,心里暗骂一句脏话。
他能想到的,卞巨自然早就想到了。
他还是耐心听她说完,心中飞速想出对策。
附在女郎耳边,低声道:“我不让你带什么大物件,只一件贴身衣物,保准让人查不出来。你帮是不帮?”
王姓女郎脸色苍白,眼睛看地,坚定地“嗯”出一声。
刚刚得知了自己的危险处境,转眼被天子委以重任,选为唯一的托付之人,女郎心中责任感油然而生,觉得就算为他死了也值。既是助人,也是自救。
“陛下……让妾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