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敷一个小小的眼色,宫女们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后几步,表明不敢窥探太后隐私。
虽然人人都得到指示,“太后”的起居行止,要时刻监视,定时上报;但卞巨只是防着她和王放暗中通气。至于看病问诊之类的事情,宫女们没多想,觉得不必汇报得面面俱到。
罗敷见宫人退开,立刻咽下说了一半的话,柔嫩的脸庞上现出刚毅果决。
她极低极低的声音,说:“……先生若有事需要妾协助配合,妾定然尽力。”
樊大夫面色波澜不惊,慢悠悠把一段脉诊完了,才微抬眼皮,伸手掠过额边一丝碎发。
“太后所言,臣不懂。”
罗敷抿唇一笑,笑容有些冷淡。
“先生救我一命,妾知恩图报而已——又或许,先生所图,是些别的?”
大夫微笑:“樊某平生救人无数,实在不记得何时救过太后之命了。”
罗敷脸色微烧,仍不屈不挠地问:“你既瞧出我未婚,却没跟你主公说,为何?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当日她被这樊大夫诊病。原本无伤大雅的“气血有虚”,樊大夫却节外生枝地提出,要看罗敷气色。
罗敷不知他怎么看的,也不知“望闻问切”的哪一步出了问题。樊大夫竟然看出她未曾婚配,而且毫不避讳的问出来了!
当时罗敷第一反应是“要完”。恨不得撞死重投胎,若再来一回,死也不能让这妖医碰自己的手。
她心如明镜,眼下自己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冒在宫里混日子,而没被卞巨收到他府里,全赖一个“太后”的虚名;而自己所有虚伪身份的基石,便是“天子在民间时的养母”,而且并非含辛茹苦、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孩子的那种养母,而只是狐假虎威的“天子养父之妻”。
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虚名,若让人看出来她根本没嫁过人,那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,稀里哗啦一连串的露馅,完全无法遮掩。
她定定呆了好一阵,不敢说是,也不敢答否,只是自以为聪明地反问:“樊先生言、言之差矣,这、这种事怎么能……能看出来!”
樊大夫鼻孔喷出淡淡冷笑,似乎是笑她没见识,随后起身告辞。
此后数日,罗敷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:樊大夫若把此事告诉卞巨,自己怕是立刻就会被褫夺“太后”的名头,轻则搬家姓卞,重则人头落地。
她在周围藏了五六把剪刀,却始终没等到半点波澜。宫内宫外过客匆匆,见了她还都叫一声“太后”。
罗敷在被子里盘算了好几个晚上,决心把樊大夫请来摊牌。
她已经快要溺毙在宫城这座大池子里。任何一根稻草,都要放手去抓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罗敷鼓起勇气,低声问了第二遍:“先生替我瞒下此事,大恩如何谢?”
樊大夫扬起那张白净死板的脸,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,终于云淡风轻地答:“我不喜麻烦。”
言外之意,他也预见到了,倘若这事捅出来,宫中会掀起多大的波涛;他只是不愿被这浪涛溅湿衣裳,徒增烦恼,并非怜香惜玉,有意助人为乐。
罗敷微惊,“可是、你的主公若发现你有意隐瞒,他定然会……”
“卞公并非我主,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而已。若我愿意,随时可走。”
罗敷:“……”
心头犹如海水横波,不知该不该狂喜。
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。焉知此人不是卞巨授意,派来骗取自己信任的?
但她本能觉得樊大夫所言无假。从他们寥寥几次见面中,她觉得这人除了医道,对世事毫不关心,对阴谋诡计、家国社稷之类,更是毫无兴趣。
她尽量轻松地闲聊:“所以……先生为何一直留在卞公身边呢?军中毕竟危险……”
樊大夫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,笑纹挤没了脸上的几颗雀斑。
“卞公的咳疾,是世间罕见的疑难杂症。我师傅临终前,要我一定倾尽一生,找出治愈之法。我这几年日日随侍,颇有些进展,你没发现,卞公的症状没以前那么重了?”
提到医药之术,他忽然话多,也忘了君臣之别,开口就是“你”“我”。
罗敷暗自惊叹,猜测:“所以……尊师是……困于难症,积劳成疾,所以才……”
才“壮志未酬身先死”,怀着一腔医者仁心,离开人世的?
樊大夫缓缓拨弄手边腕枕,声音绵软低沉。
“不。他是试图给卞公开胸验肺,被疑心怀不轨,卞公赶他出府,当天晚上便去世了。”
罗敷冷汗森然,“开……开胸验肺……”
那老师傅魔怔了,敢跟卞巨这种危险角色提什么“开胸”,把行医当杀猪,换了她是卞巨,也会断然拒绝啊!
不得不说,死得可惜,但……不冤。
而且就算是死得不明不白,临终前,居然还谆谆嘱咐他的徒弟,一定要找出此症的治疗方法……
罗敷不知自己是该佩服他,还是该佩服卞巨,居然能把人笼络得如此死心塌地。细想之下,毛骨悚然。
她半晌无言。一些久藏在心中的念头,猛然泛起涟漪。
对面的年轻医者,淡眉长眼,薄唇细鼻,双眼如黑白点漆,目光仿佛穿透她,看到她身后的织锦屏障。
忽听樊大夫轻声一笑。
“若太后无疾,臣先告退。我不想在无病之人身上浪费时间。”
他起身,走出两步,似是预料到罗敷追来,又回头,目无波澜地看她一眼。
“太后不必多此一举的发问了。我知道我师傅并非自然逝世,但并不打算给他报仇。因我知道,他太心急,倘若真的开胸,卞公必死。”
罗敷倏然止步。
她神色有些古怪,摇头微笑。
“我不是要问这个。只是……”
她瞥一眼不远处的几个宫女。没得到她的命令,还没人殷勤“送客”。
她指了指自己左手腕,“……只是想感谢先生。皇帝陛下的伤虽然严重,但用了先生的药,眼看疤痕要消净了,全赖神医妙手。”
樊大夫被人称赞医术,微笑颔首,难得的不嫌烦。
罗敷忽然放低声音,“妾冒昧问一句。先生既有除疤消痕的良方,为何不……用在自己身上呢?”
她指的是樊大夫脸上那几颗微微小斑。乍一看似雀斑,在白皙肤色中甚为显眼。但罗敷心细,跟他面对面相处多时,已经看出来,那似乎是某些后天形成的瘢痕。
樊大夫一边收药箱,一边漫不经心道:“那是虏疮,幼时染的瘟疫,消不掉了。”
罗敷呼吸发紧,手中帕子掉在药箱里,连忙俯身去拾。
蹲下身的当口,飞快朝上看一眼。长袍下面的身形单薄而结实,被一根镶琥珀宫绦腰带束着。从这个仰视的角度,能格外看到衣襟上的一些褶皱。
她起身,恰和对面人擦肩。罗敷极快速地低声开口。
“妾再冒昧问,先生……是男是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