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敷微觉好笑。谯平向来珍视名声,这次为还人情债,也算下血本。
“……所以,我……我要跟随入川?”
“对。那里天高皇帝远,卞巨管不着,也追不到那里去。阆中谯氏在川蜀还算有势力,你在他家居住也好,自己另起门户也好,总之都还算安全。但谯平多年不曾归家,也不知那里的具体情况。所以一切需要你随机应变……”
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,然而漏洞也不是没有。罗敷心中霎时涌起千百问话。
“可是,那你……”
她忽然住口,迅速把玉梳藏进袖子里。水波滚动,带得身下小舟微微晃动。“龙舟”比赛已过半。其中遥遥领先的一艘船,忽然转向朝罗敷划过来,船上的人笑着叫道:“太后!奴婢们可要稳拿第一啦!”
——是眼看胜券在握,来朝她炫耀显摆的。
罗敷脸上火热,勉强朝船上的人挥挥手,又挑拨离间地朝后面两艘船喊:“今早上没吃饭是怎地?还太后护卫呢,我看还没我宫里的侍女有力气!瞧瞧被落下多少了!快点划,不然可就不赏了!”
后面两艘船被太后亲口“勉励”,如打鸡血,蹭蹭蹭的又追上来。三艘船重新咬在一起。
但速度却没快。几艘船划得太急,不免互相碰撞磕碰,歪歪扭扭,有一艘差点翻了。划船的不敢怒骂,刺一句:“当着太后的面儿,也敢玩阴的?”
罗敷靠着粗糙的柏树枝干,以手抚心,心跳得飞快。
身边一声闷闷的催促:“手给我。”
他一刻也不想浪费,再捉住她柔软的手指,捏捏她指肚,才满足一笑。
“阿姊……”
忽然他那边声音杂乱。王放手一僵。
“陛下……”莺啼婉转,“这只鸟,妾等一直捉不住……”
王放显然生气,训斥道:“没让你们捉它!那边的鹦鹉、猫狗什么的,不好捉吗?”
罗敷在对侧抿一个笑,无话可说。敢情他是带着后宫美女,来御苑捉活物来了!
这得多荒淫无道的皇帝才能办出的事儿啊!难怪鸡飞狗跳没人管,人们大约已放弃规劝他了。
不知哪个美人的声音,委屈兮兮地说:“妾等和黄门忙了一下午,鹦鹉、蟋蟀、波斯猫,都已捉进笼子里了。只有这玲珑小鸟,头大身小,快捷伶俐,十分可爱。妾等想着,陛下定然喜爱……”
王放哭笑不得,“这叫麻雀,田野里到处都是,你们没……算了,你们大约也没去过乡下。”
他倚在墙边,挥挥手,命令:“这些活物畜生,都养到我宫里去。麻雀就别捉了,养不活。”
美人还好奇问:“为什么麻雀养不活?”
王放听着墙那边的隐约水声,巴不得身边杂人赶紧消失,随口瞎扯:“因为它每天要吃一升金子。”
美人傻傻“哦”一声,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他这才松口气,心头掠过一阵好笑的情绪。跟阿秦说两句话,跟打仗似的,三十六计都用上了。
罗敷低声提醒:“装疯卖傻也别过头。你天天在这里捉虫子,不像十八岁,像八岁娃娃。”
王放:“我没有……”
顿了一顿,还是觉得不该瞒她,极轻极轻地说:“我得在身边养几样活物,免得以后让人下药了也不知。”
罗敷骤然呼吸一滞。他的音调轻松之极,仿佛孩童在讨论该买什么玩具。
忽然手腕一紧,让他用力拽了一拽。墙洞里的泥土簌簌掉了几块。
她便触到了一片柔软的肌肤。似乎是他将脸蛋凑了上去。手心一痒,被他肆意吻了两下。还嫌不够,掀起她的袖口,捋高玉镯,又吻她手腕,酥酥麻麻一片热。
他把手伸进她最内层的袖口里,一路往上,肌肤相触,无法无天地揉捏她,刮她手臂内侧的筋络,直到墙洞收窄,容不下两只并列的手。
罗敷几乎要掉泪,脱口就问:“你不能跟我一起逃?”
他轻轻咬她小指,咬她手掌外侧的肌肤,嗅她指缝间的瓜果香气。
“我能逃到哪儿去?天下人都认得我形貌。”
听对面沉默,他齿间带笑,又说:“你把我装在心里,就算带我出去透气了,好不好?”
罗敷无言,手腕轻转,无声抚摸他眉毛眼睫。
“那……”
眼前几个“龙舟”晃来晃去,船头小旗反着日光,刺得她眼晕。
她咽下自己的一串串问话,出口的都是嘱托。
“不,你也得想办法逃。哪怕要花上几个月、几年工夫,也比在这棺材里埋一辈子强。你千万要小心自身安危,‘衣带诏’的傻事再不许做。对了……”
第一艘龙舟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来回,正马不停蹄的冲向终点。罗敷语速越来越快。
“……对了,那个樊大夫是胖婶的孩儿,别惊讶,我都问清楚了……但她似乎不爱提这事,你也别提,自己心里知道就好。她不会害你,但她怕麻烦,所以也别指望她再帮你……”
岸边响起一阵欢呼。她狠下心,迅速抽回手,朝着厚实的墙壁轻声叫道:“你一日不出来,我就一日等你!”
话音未落,她倏然转身正坐,稳住颤抖的手臂,端起小几上一盏酒。低头看,手掌上浅浅的齿印宛然。
裁判宫女喜滋滋地跳上船来:“居然是第二队赢了,太后你说神奇不神奇!他们一出发的时候,还在最后哩!……咦,太后,你眼睛怎么红了,是不是没休息好?”
罗敷闭上眼,顺势倚在船头,闷闷的吩咐:“确实是倦了,水面反的阳光太强,眼睛疼。送我回去吧。该赏的赏。”
她握着袖子里的小玉梳,回头看,御苑围墙静静矗着,忽然从对侧飞来一只鸟,掠过她肩头,嘎嘎叫了两声,仿佛是在跟她打招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