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淳于通一夜未归。亲兵给她一行人安排了宿处。第二日一早,罗敷便听到帐外喧哗。
拨来伺候她的小婢女慌慌张张说:“主公亲自来了!”
她们口中的“主公”,指的是荆州牧刘琅,淳于通目前效力的对象。也是大汉宗室,不过血脉上隔着千山万水,不知跟十九郎差着多少辈分。
淳于通为人耿直,一根肠子通到底。他想帮罗敷这个忙,必然会请示主公。
当然,耿直不代表傻。他当然不会直接明说什么“勤王救驾”。这种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,十个人听了,九个得把他当疯子。
剩下那一个不巧信了的……怕不给当场吓出病来。
因此他只是说,以前侍奉过的那位东海王公,他的孤儿寡母有难,他非请假走一遭不可。
刘琅显然对此十分重视,居然亲自大驾光临,想来见见这位秦夫人。
罗敷早就起床,梳洗打扮完毕。她一路风尘仆仆,稍微体面点的首饰衣裳都卖了当路费,此时居然捉襟见肘,还好淳于夫人江湖救急,给她送来一箱子零七八碎,让她随便挑。
刚听婢女报了第一个字,她迅速撩开帐门,在门口竹竿上挂了个彩色丝帕,仿佛是她夜间洗了,拿出来晾干。
这是给张良和白起的信号。他们身在别家地盘,虽然受到了无微不至的款待,但也知道万不能掉以轻心。
陌生的去处再美妙,就算是琼山玉海,毕竟不是自己的家。
罗敷跟自己的两个异国保镖商量过最坏的打算:就算有何不测,张良和白起已将甲胄和兵器备在手边,未必能伤敌,但自保无恙,起码能狼狈地护着她从土围后面的小道撤出去。
她马上发现是自己多虑。整个营地并无异常。一排军校亲兵放下兵械,肃立行礼,迎接他们的主公。
荆州刘琅衣着华丽,貌不惊人,从祖上手中接管了这块富饶之地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经营了这几十年,俨然一个小小郡国的王。
淳于通走在他身后,一言不发,想必该说的都已说了。
刘琅其实不必来。平日里有外人求见,他只需等在府里,请人过来便可。但今日恰好巡视军营,也就顺道拐来瞧瞧,能把他手下将领说得一言不合开小差的“夫人”,到底是什么厉害角色。
远远一看,女郎二十尚不足,面色柔美,纤巧袅娜的往那儿一站,也并非什么杀伐果断的巾帼英雄形象。
他微微一笑,慢慢停了步子,假装在检查一杆长矛上的红缨。
贵族做派,讲究一个礼仪规矩。若是他冒冒失失的走到女郎身边,即是丢份。
他等在原地,让对方过来见他。
果然,女郎不倨傲,从从容容整衣敛袖,水波似的步伐,不疾不徐朝他走来,低头一礼:“见过刘公。”
刘琅怔了有那么一下子,连忙上前几步,放下矜持还礼:“夫人万安!”
他识人的眼光倒还不差。一下子看出来,女郎的礼仪做派颇见雍容华贵,,绝非寻常小家碧玉,他那点怠慢之心立刻被扫进长江水,不由自主地换了一副敬重的眼神。
他自然不知,罗敷在宫里当了几个月的太后,虽是冒名,但耳濡目染之下,贵气自然上体。
她自己尚且不觉,经验丰富的明眼人——尤其是头一次见她的陌生人——三两眼就能看出,此女出身绝非寻常。
况且看她身后的护卫,高鼻深目肤白腿长,武力水准尚且不论,就算是累世公卿的大族,哪家能找出这么两位独二无三的异人来?
张良和白起挺胸抬头。刘琅这个毕恭毕敬的还礼,虽是给罗敷的,他俩站在后面,也不客气,就当捡漏受了。
刘琅认认真真跟她客套了好一阵,才提出自己的问题:“夫人的公子有难?……”
罗敷低头苦笑:“卷进了一些……嗯,朝堂上的事儿。”
这也不算说谎。更是给刘琅提个醒,提前告知他事情的性质。
她观察着刘琅的神色。一张泯然路人的中年富态脸上,现出一丝的斟酌之色。
以她有限的识人之能,她觉得自己虽然是不速之客,但并不会被马上扫地出门。
她记得王放对她说过的话。世人都爱维持现状。对于外郡的这些带兵诸侯来说,天下局势一日一变样,急于站队并非什么明智的选择。他们纵然对现状不满,也绝不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打破现状。
但若是现状被别人打破了,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调整战略,争取从动荡和变化中,抢出一杯羹来。
准许一个无关痛痒的手下将官,去参与一件风险不定的事。倘若成功了,他能沾光;若是失败了,他也有办法撇清自己。
——是他心念旧主,执意要求,我拦不住啊。况且这是高义薄云的君子行径,我怎么好意思拦阻呢?
若事态真的不可挽回,不是还有“舍卒保车”的下下之策么?
刘琅把利害关系都想明白了,再看罗敷,礼貌问:“尊夫是……”
罗敷心里迟疑难堪,口中还是很爽快地答:“东海王公。”
刘琅对此人并没太大印象,但还是拈须颔首,礼节性赞道:“夫人女流之辈,不畏艰险,为家族出头奔波,愧杀我等一干男儿也。淳于通虽是我手下牙将,但他曾侍奉夫人这等贞义女子,刘某脸上有光。”
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。在诸侯争霸的混乱时代,对“义”的强调大于对“忠”的吹捧。文人武士们为了偿还君子之义,频繁换主,也并非什么丢脸的事。
传说卞巨曾得一良将,对方恃才傲物,天天大放厥词,说什么我主公在乱军中失踪了,我才不得已投靠你,等我寻到主公,咱俩就江湖不见——卞公丝毫不以为怪,照样对他款待优厚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。上马一提金,下马一提银。结果一日真的让他打听到旧主所在,这白眼狼招呼都不打,收拾东西就私奔。卞巨拍马追上,赠了他巨额路费,温柔嘱咐他沿途别着凉。
表面上,卞公吃亏大矣。然而千金买骨,重在心诚。此事传开,投靠他的良将络绎不绝,阻塞了兖州的大街小巷。
刘琅想到此处,觉得自己也可以学一学卞丞相。
但他没有卞巨的气度,还是觉得应该铺垫几句。转头目视淳于通,说道:“郎将以为,刘某待你如何?”
淳于通单膝跪下,拍着胸脯喊一句:“恩重如山!”
“但你已用几次战功回报我了。若你今日要走,刘某……嗯,定然赠君千金,十里相送。郎将以为如何?”
不自信的人,喜欢试探别人。从半真半假的话里,诱出让他放心的部分。
淳于通懒得琢磨这话里有何玄机,不假思索地道:“这是什么话!末将只愿暂离时日,报了王公昔日恩义。等到事情办妥,必然回到主公帐下。如有二心,天打雷……”
刘琅眉开眼笑,连忙打断了他的毒誓。他已听到想要的话了。
“那么我即刻安排将领接替你的职位。至于尊夫人与子女……”
刘琅顿了一顿,尽可能神色轻松,说:“刘某也会安排住所,好生照顾,等待将军回归的那一日。秦夫人,你看这样如何?”
罗敷尽可能挤出一个礼貌的笑,“这个……”
以为她看不出来。这是明明白白的把淳于通的老婆孩子扣成人质,让他不敢不回。
淳于通却十分爽快,笑道:“如此甚好。主公既出此言,也免得我挂念家人。”
他领命起身,正对上罗敷愤懑不平的目光,宛若没看见,在幼子脸蛋上重重亲一口,便送走妻儿,高声命人收拾东西。
他何尝不知刘琅把他老婆孩子留在荆州的用意。但他不打算抗议。天下没有白吃的饭。
富足安稳的日子,虽然弥足珍贵,但比不上心头的一个“义”字。
但蒙召唤,他便像过去一样,随时准备将有些东西暂时割舍--抑或是永远?
等刘琅离去,一切稳妥,他才来找罗敷:“夫人,我虽为刘公征战,但其实可调兵马不多。真正能追随我的死士亲随,只能点出一千。要杀去洛阳,略有困难,不过我也不怕……”
罗敷失笑。耿直是真耿直。
“将军莫急。随我再去找别人。”
淳于通搔脑袋:“别人?……”
才意识到,她野心吞天,这是要把白水营旧部都找齐了不成!
然而他还是略微不好意思,笑道:“可是,当初……当初十九郎确让我们抄了大伙去向的名单,可大家都只记了一些亲近之人的去向,没全记……”
张良白起抢他的话:“不劳你担心!”
一整张刺绣出来的染墨素帛铺开来,淳于通望着那上面一线一线勾出来的小字,做出了和当初张良白起同样的反应:膝盖一软,跪下了。
“何时出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