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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花三月，皇甫府的桃花开尽了。
花事开得明媚盛大，规模甚至不下于御内景致。一团一团的红粉云霞，如堆如砌，艳极人力之想。
月如弓，独上中天，清辉耀目，照得桃花更是灼灼夭夭，美丽不可方物。
皇甫思凝半倚阑干，有几分恍惚地想，她的父母初见之时，应当也是这样好的月色，这样好的桃花。
那一年的紫微宴，二月初春，草长莺飞，桃花初绽了，万点飞红。华灯初上，月光清美，上苑桃花碧碧如海，好一派芳菲世界。皇帝令新科进士们各赋诗一首。新科状元皇甫云来以一首《花红亭》摘得翘楚，帝问及其所欲何赏，他固辞金银珍宝，只求一株上苑桃花。
年少惊才，风流无双，获赐的不仅是上苑里最美的一株桃花，亦是京中第一美人令花见的芳心。
令花见金枝玉叶，才貌双全。皇甫云来一表人才，芝兰玉树。
接下来的一切，仿佛顺理成章。
令花见是令太傅与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，皇帝膝下儿子虽多，却并无一女，是以从来将这个外甥女视为掌上明珠，宠爱隆重。皇甫云来出身微寒，怕辱没了令太傅门楣，皇帝特意赐给皇甫满门荣耀，封官加爵，好教令花见风光下嫁。迎门那一日，十六台大轿，十里红妆，浩大无伦，满京城都是红了眼的妒羡之辈。
月光净净无瑕。皇甫思凝凝睇得有些痴了，耳畔仿佛是幼时熟悉的诗句：“月出皎兮，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，劳心悄兮……月出照兮，佼人燎兮。舒夭绍兮，劳心惨兮……”
那时的令花见，抱着年幼的她，一双眼盈盈笑如弯月，优柔吟诵。
她仰着头看母亲，那绝色容颜比蟾光更加皎洁，恍若月宫里下来的鹣勺印k躺唐溃骸澳铮铮郧笆遣皇蔷褪钦庋爰亲拍断材俊
令花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。她看不清母亲的神情，只听得略略压低的声音：“不，不，是娘欢喜爹，娘第一眼见到他，就再也看不了第二个人了。”
她还太年幼，天真地认定道：“所以爹就是娘的月亮了，对不对？”
“是啊，霜儿。”她听见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，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，“他就是月亮，我永远也得不到的月亮……”
那是皇甫思凝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令花见这样的喟叹。凄凉入骨。
更多的时刻，令花见会在桃花树下，笑吟吟地替她梳理一头长发，然后讲述着和皇甫云来初遇的故事——月下惊鸿一瞥，万千桃花也比不上他孤傲清冷的身影——不厌其烦地，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说，每一个字都是刻到了骨血里的深浓，仿佛是痴狂，又仿佛是魔魇。
令花见温柔地看着桃花树，软声道：“这一株树，就是舅舅那一年赐给他的。霜儿，你知道他有多么珍视这树吗？他那样爱重，连碰都不舍得。”
桃花开得正好，如焚如燃的颜色，满眼都是绯红朱茜，那样浓烈的美丽，几乎令人挪不开眼。她依偎在令花见怀里，笑呵呵地，一边拍手，一边唱着：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，宜其家室……”
皇甫思凝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后，才终于明白，灼灼的其实并不止是桃花，也会是业火。
郎才女貌，一见钟情，这是多么美好的故事。
可惜这郎情妾意，并非两厢情愿。
京城中总有无数窃窃私语，暗叹皇甫云来的不识抬举，未辨好歹。
若非他为糟糠妻情深故剑，再三婉拒令花见好意，那离着皇城千里之遥的某个小宅，也不会忽有贼人闯入，付之一炬。皇甫云来的结发妻子和不满三岁的女儿一并葬身血光火海，死无全尸，连骨头渣滓都没找全。
彼时京中第一美人下嫁，天之骄女，志得意满，无限荣华。
普天同庆，繁华如浩海云烟。
次年初春，皇甫思凝便伴着桃花妖娆，诞在那一片繁华血腥之中。
远处火光冲天，血腥味浓重得连夜风也吹不散半分。河流静静淌过窗下，月色照耀其中，如同荡漾着有毒的水银。她想起那一天偷听到父亲与外祖悄声道：“泰山大人，令氏号为国之柱石，架海金梁，世代荣华，但见负不赏之功，挟震主之威，自古能全者有几？您乃非常之人，切勿胶柱鼓瑟，见机不作，将为它人所先。”
令太傅呵斥道：“黄口小儿，胡说什么？见机——”
皇甫云来轻声道：“天下大势，浩浩汤汤，我朝不过一方寸小国，若得求生，必得依附强权。可笑皇室华氏闭目塞听，不虔郊庙，专媚淫昏，耽溺酒色，惟妇人言是用，昏弃厥肆祀，地方跋扈不教，仙道聚敛无厌，内宦纵横不法，对月池台左右难顾，已是一截入土朽木，鸱张鱼烂，纵泰山大人有擎天之力，也难回天……”他的声音更轻了，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，擦过人的耳际，一直挠到心里头，“……想固国本，再取中兴，非得破而后立不可……”
令太傅许久没有反驳。
是不能，还是不愿？
那时应当是不愿罢。野心如星星之火，只需一瞬际遇，便可成燎原之势。
砍杀声不绝于耳。月光被血色浸染，一朝踏尽公卿骨。皇甫思凝站立良久，几乎如同一个雕塑。脚步声终究传来，她没有转身，只是攥紧了阑干。
“谁赢了？”
苦而干涩的女声答道：“令太傅被诛杀当场。除了小公子下落不明以外，令氏满门四代三百零七人皆被收押，成带罪之身。按照皇甫大人的意思，十五岁以上男丁腰斩弃市，女眷赐自缢；十五岁以下男丁流放，女眷充营。”
皇甫思凝终于动了。雕塑活了过来，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，问道：“绿酒，父亲当时在哪里？”
绿酒道：“宫里传来的消息是……是皇甫大人亲自动的手。”
皇甫思凝面上并无讶异之色，道：“父亲对外祖说了什么吗？”
绿酒道：“令太傅受缚后被押送到了瑶台殿，他看见皇甫大人，情绪十分激动，破口大骂：‘原来是你这个兔崽子在背后捣鬼，是你误了我！’皇甫大人道：‘你谋逆不法，叛乱逼宫，倒还有理了？自己找死可别怪别人，是你误了自己，更误了全族。’令太傅还在大骂，皇甫大人就命人将令氏四位公子的尸身带了上来……”
皇甫思凝眼神空洞，道：“原来舅舅们都比外祖先一步走。”
“令太傅又悲又怒，目眦欲裂，恨声道：‘皇甫小儿，你出身鄙下，我不弃微贱，将爱女嫁你，永结葭莩，许你青云直上，荣华富贵！我们令氏待你非同一般，我爱女待你更是情深意重，天下皆知。你不思感恩戴德，背信忘义，枭獍其心，人神共愤，不得好死！’”
“皇甫大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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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甫大人道：‘是啊，你们令氏待我之好，令花见对我情种深种，众所周知，十分非凡。所以我对你令氏的回报也是格外的与别不同。’”
绿酒说到了这里，打了个寒噤，停了一停，才继续道：“皇甫大人还道：‘泰山大人，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，我也不是不伤心，我最伤心的是……’”
皇甫思凝明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，还是忍不住问道：“父亲最伤心的是什么？”
绿酒答道：“皇甫大人说：‘可惜令花见死得早，没能亲眼教她看见自己至亲死光的样子。’”
皇甫思凝的呼吸一窒，道：“然后他就杀了外祖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