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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群傩面戏人从她们身后跑过, 锣鼓喧天, 嚣闹非凡。与方才所见衣裳仪式不尽相同。
皇甫思凝奇道:“那是什么?”
老板笑道:“那些是傩堂戏班子,专门做法事的, 叫作冲傩。倘若家宅不幸、人畜不旺或家中怪异作祟,要请傩先生来打扫房子, 叫冲‘太平傩’。还有那边为首赤色的,叫‘开红山’,乃是因为家中逢凶事, 希望化凶为吉,驱灾解难……”
皇甫思凝道:“原来还有这诸般讲究。”又拿起一只赤金交错绘深青纹路的面具,笔飞龙蛇, 走势奇诡,颇有几分阴森奥妙, 竟是她平生所罕见, “请问这是什么面具?”
老板道:“这是鬼儿面, 又叫兽心面。”
皇甫思凝道:“兽心?难道是人面兽心的那个兽心?”
老板忙不迭点头, 介绍道:“这个面具可是我这里技术最好的老处士雕刻的。你瞅瞅, 在这个面具的头顶,有一处凿刻的小方洞,里头放了茶叶、灯芯草、稻谷、金银花等,又以油膏密封,称之为‘安腹藏’。”她指了一指上头赤色的图案, 森森冽冽, 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腥气, “这上头涂的是鸡血,用来给傩面的额头和眼睛开光。如此一来,方可灵爽式凭,神明依附,抵御禽兽之辈。”
巫素馨随手将那副面具加在自己脸上,道:“都说人面兽心,却不知道禽兽之心最为单纯,哪里晓得人与人的勾心斗角。人面兽心,怎会可怕得过兽面人心?”
皇甫思凝道:“巫阁下说的真对。老板,我们就要这两副了。”
老板笑眯眯道:“二位选择,一个是修罗,一个是鬼儿,倒也相配。”
巫素馨道:“我来付罢。这两副多少钱?”
皇甫思凝动作顿了一顿,语气微妙上扬,道:“你带钱了?”
巫素馨安静了一会,没有回答皇甫思凝的问题,反倒缓缓看向老板。
她本就气势凌人,加之戴着凶神恶煞的鬼儿面具,愈发显得岳峙渊渟,非凡俗等,让人不敢小觑。
老板不由屏气凝神,严阵以待。
巫素馨憋了好半天,憋出一句话来。
“……可以赊账吗?”
老板义正言辞,道:“不可以。”
空气仿佛更加安静了。
巫素馨道:“……那可以以物相抵么?”
皇甫思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这种寻常市井铺子,哪有什么赊账抵押之说。老板心道:“眼前女子看起来衣裳不菲,没想到荷包空空,居然是个穷光蛋。还非要嘴硬,想买下这两副面具,大约是想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,也是可怜。罢了,罢了。”她不由十分怜悯,便放软了语气,“可以倒是可以,但不知是何物……”
巫素馨缓缓道:“我这里有一块玉……”
眼看巫素馨欲拿出玉佩,皇甫思凝连忙拦下来,哭笑不得道:“行了行了。巫阁下,这些阿堵物之事,还是我来罢。”给老板递过一小块银子,“不必找了。”
她付讫之后,拖着巫素馨,走出了老远。
巫素馨尤自有点不甘心,步履分外沉重,赌气道:“说了让我来付。”
皇甫思凝像安抚孩子似的劝慰道:“没带钱就没带钱,无需勉强。”
巫素馨道:“我真像是个吃软饭的。”
皇甫思凝道:“无事,我很有钱,养得起。”
巫素馨身子微微一僵,声音似乎带了点笑意。
“我也知道。”
她们的语气很轻松。
因为她们什么都不是。
只是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稍许倾付的一点善意。
仅此而已。
皇甫思凝叹了口气,道:“那老板心地不错,若是真的收了你的玉,反倒烫手,何必给别人添麻烦,生出……”
无妄之灾。
不必说出口,巫素馨也懂。
那种味道在舌尖反复品尝,又苦又腥。
苦得像咽下整根黄连,腥得像充斥满嘴鲜血。
皇甫思凝动了动喉头,若无其事道:“若非亲眼目睹,实在难以想象巫咸民风若此。我以前看到的书里头,动辄写着此地风俗与别不同,百姓烈骨,睚眦杀人,仇报不已,难以约束,有谚云:‘巫家仇,九世休。’更有许多人祭传闻,甚为幽怪可怖。出发之际,使团里许多人两股战战,甚至写下了诀别书,生怕自己会客死他乡。”
巫素馨道:“人与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,但并非无法沟通。巫咸风俗与别不同,有其渊源所在。至于所谓幽怪可怖……”她浅笑出声,仿佛一线冰棱,过于锋锐,在胸腔里惊起久久难散的涟漪,“今人好说人心不古,又以轩辕生而神灵,施惠承天,修德振兵,惟仁是行,宇内和平,奉其一行一止为圭臬。击败九黎后,你看他做了什么?剥其皮革以为干侯,使人射之,多中者赏。翦其发而建之天,名曰之九黎之旌。充其胃以为鞠,使人执之,多中者赏。腐其骨肉,投之苦醢,使天下噍之。巫咸所谓的人祭,只是遵循《正乱》,将上三代的圣贤之风保留得最好罢了。”
听她语出惊人,讪刺初祖,皇甫思凝只好摆首,道:“我反正讲不过你。”
回想这段时日所见,又觉当初顾虑十分好笑。
“风俗志里说巫咸女子饰金圈象镯,耳环盈寸,髻簪几尺,以黧黑为美;男子椎髻当前,髻缠锦悦,以白皙为美。如今看来,全然不是这样。尽信书,不如无书,古人诚不我欺。”
巫素馨道:“巫咸广袤博大,不同部族聚集差之千里,风俗审美也大异之,甚至连文字语言都并不相通。你看的风俗志并未说错,只是说的不够完善,仅描述了十巫之中的巫真一族。他们的族长巫真娜珠黑肤青目,金象叠饰,在当地声华煊赫。等到明晚巫祝融寿宴,你便可以一见真面目了。”
皇甫思凝颔首,道:“明晚啊……”
巫素馨道:“等到明晚,一切就结束了。”
无数念头潮水般涌过心头。皇甫思凝低低重复道:“一切就结束了。”
明知道她所说的结束,与自己所言并非同一意义,巫素馨还是猝然停下了脚步。
皇甫思凝仿佛浑然不觉,斜乜不远处,道:“前头好像有些灯谜,不若一观?”
巫素馨道:“悉听尊便。”
及至近前,人头攒动,摩肩擦踵,贴着近百条金色谜题,灯光如织,火树银花,能教龙马添辉,亦使群芳增色。有人抓耳挠腮,有人沉吟不语,也有人猜中博得满堂彩。
皇甫思凝昂头看见一条:“恰似斜雁过西楼。打一字。”
她向做谜的说道:“这个可是‘朱’字?”
做谜的道:“正是。”便笑吟吟地取了一对荼蘼通草花递了过来。
皇甫思凝接过通草花,巫素馨道:“我帮你拿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