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吐了吐舌头,心虚地低下头。
我知道自己那点心思,断然是瞒不过他的。我只是在赌,他对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在乎,之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。
可他到底还是来了,没有比这更甜的良药了。我告诉自己,他之前几天一定只是因为太忙了才没有看我,一定只是为了顾虑我的安全才逼我离开。
闻人非也不再责备我,见纱布落在一边,便取了过来,细细帮我重新缠上。我低头看着他俊逸的侧脸,心头暖洋洋的,身上也不觉得冷了。
“义父,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空过来?”我轻声问道。
“敌军守将已经缴械投降了,我今晚才得了空,想到你的伤势不见起色,便想过来看看。”闻人非不但心细,手也巧,很快地扎好了纱布,却不会弄疼我。
“那我们算不算赢了?”我欣喜问道。
“只是北伐的开始而已。”闻人非扎好了纱布,便帮我把裤管放下来,又取过被子盖严实了。“晚上睡得踏实吗?冷不冷?军中吃住都从简,我只怕你不习惯。”
“不会,还好的,我都能适应。”只是洗澡比较麻烦,这点我却是难以启齿了。军中都是男人,附近有水源,他们一个营一个营地轮流去露天洗澡,我却没办法,只能自己打点热水掺了冷水擦洗身体。
也不知道现在身上会不会臭臭的,他会不会嫌弃……
“能适应就好,有需要就跟姜惟说。等攻下下一个要塞,我们大军就会进驻城镇,到时候条件也会好一点。”
“义父啊……”我抿了抿唇,有些话很想问他,“这场仗,什么时候才算完呢?”
“或许十年,或许二十年。”
“十年二十年……那时候我都当人娘亲了……其实我一直不明白,先帝有什么好,值得你这么为他卖命。”我嘟囔道。
闻人非淡淡一笑:“不只是为他,也有是为我自己。”
“嗯?”我不解。
“先帝于我,有知遇之恩,但我辅佐先帝十年,开蜀立国,不只为报答先帝恩义,也为实现自己的平生志向。乱世之中,贤达尽出,谋士如云,我年轻之时气盛,心中所想,无非是与强者一教高下,逐鹿中原。同门师兄弟各择其主,而我独看好先帝,一则,先帝礼贤下士,胸怀天下,有帝王之象,且待我不薄,虽说是我辅佐他,但在先帝身边,决策多是出自于我,使我军令能达三军,这已属不易。二则,当时北曹东吴势力已强,手下不乏能人谋士,贾诩郭嘉、周瑜张昭,有这些人在,我虽有计谋,却未必能闻达于主公,曹孙两家的主公有将将之才,倨傲自负,也不如先帝能听我忠言。我与先帝,实则是各取所需,我助他成就大业,他予我实现抱负的战场。”
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闻人非和我说这些话。先帝驾崩后,天下人对他有两种说辞,一种说他只手遮天,假意辅佐阿斗,实则有废刘自立之野心,另一种说他是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,鞠躬尽瘁,良相忠臣。但今日他对我说,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。
我其实并不是很在乎他的动机,只觉得他愿意同我说真心话,这让我欢喜得很。
“当年赤壁大败曹军,联姻东吴,逆转局势,三分天下,只是第一步,我算尽天下风云,却算不到人寿有时,先帝病逝,留下阿斗……”说到阿斗时,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。我低声说:“你是不是嫌弃阿斗傻?”
闻人非说了一句话,让我鼻尖一酸,感慨万千。
他说:“他不是傻,他只是善良。”
闻人非与我并排坐着,缓缓说道:“阿斗不像先帝,他没有野心,也没有魄力。如今蜀中猛将已去大半,主公年幼善良,我出征之时难免仍有后顾之忧。主公以为能偏安一世,但实则非长久之计,司马氏蠢蠢欲动,欲取曹魏而代之,养精蓄锐这么多年,若不先下手为强,他朝连蜀中也难保住……”
“义父啊……”我打断他,“我说……我只是假设啊,你不要当真。我是假设说,如果我们战败了,蜀国亡了,那你要怎么办?你有没有想过……”
我想起历史上的败军之将,有的投降了,加官进爵,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戳脊梁过一辈子,有的人战死,有的人自尽……
“如果有那一日……”闻人非的目光落在了看不到的远方,片刻后,轻笑了一声,“就不是我可以选择要怎样就怎样的了。也许荒山孤坟,也许尸骨无存,不过闻人非三个字,到底留在了史书上。”言及此,他转过头来含笑望着我,“到时候,就靠你这个小史官帮义父写个好名声了。”
我怔怔望着他的笑容,看起来云淡风轻,却让我感觉到了一丝苍凉。我用力摇了摇头,说:“不,如果有义父说的那一日,那一日,我一定在你身边,生前死后,你都不会一个人!”
闻人非唇畔的笑容渐渐敛去,指尖撩起我耳边一缕碎发别在耳后,目光落在我的耳尖,低喃道:“为了一个才认了不久的义父,值得吗……”
他的语气不像在问我,仿佛是自己无意识说出的心声,但我仍是回答了:“不知道值不值得,但我想这么做。”
他像是刚回过神来,食指微屈,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,笑着说:“孩子气,你知道什么……”不等我反驳,他便把我按倒在床上,盖上被子。“好好睡吧,过几天我再来看你。”
我有些心慌,抓着他的袖子问:“你真的会再来看我吗?”
“嗯。”他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,“信我。”
我自然是信他的,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那天夜里,我想了很久,关于他说的那个问题。
为了一个刚认不久的义父,值得吗?不是值得不值得,而是为什么我想这么做……
恍惚我想起了许多年前,刚到蜀都不久,我正是读书的年纪,闻人非让我进国子监陪太子读书。那时我是恨极他了,虽不知道为什么,但母亲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,母亲讨厌他,我便也不喜欢他。因此他让我干什么,我就偏不。
我爬到杏花树上,紧紧抱着树枝,凶神恶煞地瞪着树下的他。
他比现在看着年轻许多,眉目如画,双手笼在袖中,唇畔似乎噙着抹笑意。
“为什么不去国子监?”
我紧紧抿着唇,不回答,不合作。
他温润的眸子一转,很快便明白了我的心思。“你不喜欢我,我也不会管着你,但你为司马世家的后人,难道想不学无术,坏你先祖名声?恐怕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。”
我死穴上被狠狠戳了一下。丢父亲的脸,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。
他看出了我的犹豫,又添了把火:“你不好好读书,将来又如何赡养你母亲?你可是她唯一的依靠。”
他说的话,确实句句有理,让我找不到反驳之处。我在心里告诉自己,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先学好本事,先忍辱负重……
闻人非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,身形一晃,便跃到树上,拎着我的后领把我从树上扯了下来——真是一点也不温柔。
我张牙舞爪地扒上他的胸膛。
“我不领你的情!”
“可以。”
“你不能管着我!”
“当然。”
“你离我远一点!”
“好。”
他手一松,我没掉下去,因为我还双手双脚扒他身上,大眼瞪小眼。
那时的我,是断然想不到,会有这么一天,我想领他的情,让他管着护着,和他不离不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