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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机在十八坡的上空打旋,巨大的引擎声浪湮没了城市所有的喧嚣,她站在十八坡城门上,捂住耳朵,惊异地看见了那个常来到她梦中的人正全副武装站在打开的机舱内,避风镜使他的脸变了形,但她认得出,就是此人,在每周末深夜十二点整,与她在沿江公园山顶上第五排长椅上见面。
飞机仅仅在这个依山而筑的城市上空,盘旋了七分钟,便拖着长长的白烟,穿过云层,消失在观望的人们整个下午的骚乱的议论之中。
当夜,她去了约定的幽会地点,即下半城的沿江公园。预感只是预感,但她感觉到,时间仿佛应该消失得更快,民国三十八年这个秋天可能会提前逝去。她心情郁闷地步入公园山顶上,当她走近最高处的空地,她发现第五排长椅上横放着一件东西。今天是星期五,她想这就对了。于是她向那长椅大步走去。
那是一个男人。
一个酒瓶歪倒在地上,酒鬼!她正欲拔腿离去。
等一等。那人含混不清地叫道。
她回头,黑暗之中她没法辨清对方,但绝不是那个常在梦中会面的人。
她几乎是奔着下山,两步并作一步撞下一坡一坡弯曲的石阶。她的家在大桥下第一个墩子旁。从沿江公园出来之后,她没有马上回去,而是在大桥上慢慢走着,迎面吹来的风,从她未系上长围巾的脖子窜入,滑进她的旗袍里,像条冰冷的蛇。一件旧大衣裹在身上,她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,不停地走着,没有方向,没有目标。偶尔,车辆驶过她身旁,那不太亮的车灯打在她的脸上,她不得不用手挡住脸,眯起眼睛。她已经听到远远的山后传来的炮声。
整个过程,从我遇见你的那天开始就已宣告结束。我在寻找途径,尽可能快些逃出这貌似爱情的重重深墙大院。我必须改变我自己的一切,为了躲开你可恨的阴影,我长年写日记。昨天,我点火烧掉了日记,火光映出许多消逝的白天和夜晚,照出那年瘦削的肩,线条分明的身体。灰烬凝固成日渐憔悴的脸,我就是我的故事中的我。历史不是依然故我?多一声少一声轰隆又有什么用?这个城市已陷落过无数次,建造城市就是为了陷落。
她把身体重心从这条腿移向另一条腿,手和下巴放在潮湿的栏杆上,望着江水发呆,她微微卷曲的头发在夜风中簌簌发响。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走到她身后,她转过身,冷冷的水珠一小时一小时积在她头发和脸上,那最大的两滴水珠像泪挂在脸上。看见她,胡乱喊叫淫猥的语句,军官詈骂着逼他们继续赶路。在拥抱死亡之前,士兵需要拥抱女人,这想法使她很悲伤。
具体地说,这是一张地图。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。你注视着我的眼睛,“万一我出了意外,”你停了停,接着说,“万一我死了,你必须继续执行任务,焦土政策,必须执行!”我猛烈点头,表示非常赞赏。“别讥讽我!”你用红色铅笔在那地图上画记号。在桥头偏东方向,一个类似亭子的图案旁边的空白处,你打了个“√”符号。
桥下江水悄无声响地流淌,一道发亮的宽带把这个城市划为北岸、南岸。贫贱苟生者与花红酒绿共处,柔情蜜意、卑劣淫荡流淌在一起,每点亮光就是一个世界。而夜为她遮住了年龄、欲望、嫉妒和仇恨。
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由大桥的南端走来,待他走近时,她望了一眼,转过身体,她问来人几点了。男人丝毫不奇怪一个单身女人深夜不归家而在桥上忘了时间地游荡:桥那头就是妓女出没的暗娼区。男人为她点燃打火机,照亮他自己的手腕,然后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。可是她张开大嘴,伸了个懒腰,眼皮低垂,盯着地上,声音含糊,似乎说了一句“谢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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