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了?”
“我没赶她走,莫孃孃脾气坏,自己要走的。走了好,免得弄得我们一家人不团结。”二姐说,大姐多事,就不该通知她来。不过矛盾归矛盾,她来,也行,可是不能再没事挑事。
现在大肚猫不在,三哥虽为长子,可是缺乏组织能力,二姐身上有了压力,她要赶快回到火化馆,看母亲的号码到没有。
我扶着莫孃孃,跟在二姐身后。不必莫孃孃说,我也能想象,有莫孃孃来看母亲的那天,家里有多乱。父亲不在了,母亲说话,不会有半点权威。莫孃孃捅了马蜂窝,她怎可以指使母亲与她的儿女作对呢?绝对不行的。“穷亲戚!”在他们眼里莫孃孃真是不受欢迎,他们不顾母亲的感受,让母亲几十年的结拜妹妹难堪,让她滚出家门。虽然二姐说,莫孃孃是自己要走的。从那之后,莫孃孃就没有再来看母亲了。如果我问,她一定是这样回答。可怜的母亲,到晚年,身边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。
莫孃孃之所以会打破她对母亲的允诺,将母亲与翦伯伯的事告诉我,完全是因为她受不了母亲的儿女们,尤其是他们对母亲的那种不尊敬态度。那母亲的儿女们若是知道莫孃孃对我讲的这些事,他们会怎么说?不管他们怎么想,有一点是存在的:母亲秘密太多,秘密皆是不能亮在光天之下的龌龊事,不值一提。
火化馆的看厅里,挤了好些人。有一年轻女子火化,重新整了容,妹妹呼叫着哭号,母亲哭着要奔过去,“我的乖女儿!哪有我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!”从旁门进到火化室。家人拉住她,她还要奔过去。
好不容易他们一帮人到外面去了。
三哥进进出出,他对幺舅、莫孃孃等老辈子们解释,看母亲的运气了,中午前能不能火化?三哥已塞给火化工两条香烟,但是他们说,其实今天尸体并不是太多,而是殡仪馆推出火化套餐:火化、遗体告别仪式、VCD制作、骨灰盒和预约等。好些项目其实没必要,但家属如果不要这些项目,还得签字自愿放弃,多收的几千元费用也不退。参加套餐者优先。三哥说实在找不到熟人,只有付冤枉钱参加套餐。他说之前有个打工者从搬运货物车上摔下来,被送到殡仪馆,躺在冰棺里一周了,还没火化,是没人付费。后来有好心记者报道此事,公安局来人调查,最后才责令雇用打工者的单位付钱,才火化。
长椅上坐着家里的亲戚朋友们。二姐夫买了可口可乐雪碧给他们喝。
五哥和三嫂进来,就对我们说,问题解决了。原来五哥托了一个渔友的亲戚,在这个火葬场当二把手,说按特殊情况处理,侨属,优先,下一个就火化母亲。
我们家因为我入了英国籍,好些年前按国家政策算侨属。每个姐姐哥哥及子女办了一个侨属证,升学孩子可算分,分房可算分,在单位加级算分。可是我们家的人都不懂使用这些优先。比如母亲,好些年造船厂欠她退休工资,若是按政策,退休金得照发,有特殊困难还应当给予照顾。五哥生性老实巴交,母亲从小到大都护着他,退休后,让他顶替进了造船厂当电焊工。后来造船厂裁员,一半人失业。若是知道自己是侨属,可能压根儿不会掉工作。有两三年,五哥靠着鱼竿蚯蚓到江里钓鱼,到街上卖生存。江里鱼少,索性到山里河沟里钓鱼,结识了不少渔友。有时五哥在农贸市场卖鱼,被其他小贩欺负,嫌他卖的钱便宜,正好被一个渔友遇见了,才知他早就失业,就给他介绍到铁路局当电焊工。这次他被三哥逼得没法,只好去求渔友帮忙,让母亲尽快火化。果然五哥运气好,此事真让他办成了。
三哥高兴地拍了拍五哥的肩,说,“好弟娃,有出息了,会交朋友。”
在场的亲属朋友都松了一口气。
穿着淡蓝色上衣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在清理前一个尸体火化,死者家属交给一条龙丧事公司处理,全部包了。他们在门外等着一条龙办事人取了骨灰盒离开殡仪馆,钻进加长轿车里。
母亲的尸体由升降机运上来,她头朝里,脚朝外,盖了一张殡仪馆的白床单,黑布鞋白底露在床单外。工作人员问我们要不要与她再次告别,不过只有一两分钟,只有我和小姐姐进到里面,其他人都站在玻璃窗前。我向小姐姐借了相机,就问工作人员,“可以拍照吗?”
他看看我,说原则上是不让的,必须由殡仪馆统一拍照拍录像,不过你得动作快一些。
我对母亲说,“妈妈我给你拍照了。”母亲的脸在我的镜头里,她似乎动了一下,感应到我又在她面前。我的手发抖,按下快门。
我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,又按了一张。工作人员把我和小姐姐推出来。
我飞速地跑到玻璃前看母亲。他们起动机器,缓缓送入炉子。
有一道门自动关上,看不到里面火化情况。大家都安静下来,等着。不过有人很好奇,便问一个耳朵夹一支香烟的工作人员,他不说话。
邻居带来的朋友,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马上接上话,说开了。他说他看过,“那头呀,有个小口的小门,工作人员用带钩的铁钢钎,伸进去,来调整尸体最佳位置。想想吧,烧过几个尸体后,炉膛温度巨热,四周墙的耐火砖都通红刺眼。”
听的人都聚精会神,给了他鼓励,他伸直腰,继续说:“尸体一送进炉膛,晓得吗?头发和身上穿的所有行头,在点火后即刻烧起来,整个尸体变得赤裸裸,皮肤收缩紧绷。隔不了多一阵子,全身皮肤扩张,像个小娃儿玩的气球被吹大,两条腿稍稍张开,往上曲弓,上半身略微仰起,头离开炕面十多厘米高,两手往外曲张,呈拱形。哎呀,死人子,被烧时都会在炉子里站起来!”
听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小胡子点点头,“早先很多老年人不愿意被火化,就是怕站起来。”
我坐在第一排,看着相机里母亲留在这个人世最后的形象,心疼痛得麻木。我拒绝听小胡子的话,他的话像蚊蝇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叫着。我怎可想象母亲在炉膛里火化情景,这是无法忍受的。母亲会害怕吗?没人不怕,母亲想必也一样,她会拉着我的手。
感到我的手里有母亲的手,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。母亲该得到我的呵护,在我成人之后。我不曾得到过呵护,母亲在我幼年时给过我,那时的记忆模糊,长大后皆被记得的母亲对我的冷漠代替。在我十八岁前想考大学那段时期,她对我最坏,她有时骂我,用完全不能入耳的字眼,跟同街同院子邻居的母亲骂孩子同样的方式,让我怀疑她不是我亲妈。
我听到母亲心疼地叫了一声,似乎她知道我的想法,为此补偿我。
看到我平静了,母亲松开了我的手。我知道这回母亲永远地走了,她化成了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