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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母亲追悼会上,湿了眼睛。他是爱我的母亲的,当时他恐怕也想到他的身世,他的母亲,他这一生经过的事,百感交集。他跟着我的亲友们,一步一步走下火葬场那个身影,仿佛又在眼前。我不止一次问自己,他与我错在哪里?他一面是一个大学问家,一面是一个让我想起就会心酸疼痛的人。他父母相继在“文革”时期惨死,弟弟也死因不明,只有一个妹妹与他相依为命。除此之外,他几乎没一个朋友。他被整到煤井里做苦工有十年之久,十年面对黑暗,受尽白眼和训斥,夹着屁股做人。那井下之黑暗,几乎是他漫长岁月的象征,看不到亮光,更没有欢乐,倍感压抑,他整个人格都扭曲了。他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牺牲品,无意之中,他也把身边的人当成他的牺牲品。
可是母亲怎么知道我们两姐妹和他呢?
王孃孃没说。我也没问王孃孃。
当然,母亲不笨。小姐姐一走伦敦那么久不回中国,而我一个人在中国。小姐姐从小并不让着我,在母亲眼里,姐姐做对不起妹妹的事,所以没有脸来见她这个当母亲的人。我们共侍一夫,不管最先是如何开始,中途如何波折,最后,我是无话可说。跟母亲一样,我也习惯灾难,多一个姐姐进来算什么。母亲看着我们两姐妹,她不能做判官。要么是小姐姐不幸,要么六姑娘不幸,绝大可能是两个女儿都不幸。又不是旧社会,这可是妇女当家做主的新社会。她说,她这个母亲真是没用透了,所以,两个女儿一个也没和她说这个真相。一个也没有告诉她,那个人离开了她们。可她这个当妈的能感觉到。
两个女儿都抛弃了她这个母亲,她恨自己,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,在她无尽的悔恨抑郁之中,又添了新伤。
如果母亲死了,去了天堂,那么相对而言,这人间就是地狱,母亲最后几年过的日子就是地狱的地狱。母亲内心有多少愤怒多么屈辱,多少不平,母亲没有发泄过。尤其是近两年来母亲总以长途电话费贵为由而挂掉我的电话,她那种毅然决然,背后隐藏的是多么大的决心和委屈,现在回想起来,我的心就疼痛。
因为那个人,我的伦敦时代所有的辉煌都枯萎,只剩下失败,双眼望及之处,一片荒原。
“你妈妈要你不要恨他。”王孃孃说。
我说,“我不恨他,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到原谅他。”
渐渐地,渐渐地,我会那样做,不得不那样做,原谅他,并请求得到他的原谅,假若我有什么事做错而一直隐藏在他内心,假若我从未发觉的话。小姐姐呢,她会继续爱他或有一天忘记他?但愿时间的子宫会让她痊愈。
不管是作为我的丈夫或是作为小姐姐的情人,他都不是一个坏人,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,我以为他会爱我,永远不变,而我不会离开他,直到生命结束。现在呢?一切恍若隔世。
母亲是对的,这不能说是谁的过错。我、小姐姐和他,只是我们三个人遇在一起,悲剧就发生了,我们在不该遇见的地点时间遇见了。要说有罪,那就是我,我是罪的源头。
分手时,王孃孃把我拉入怀抱,她和母亲一般高。都说人老了,会缩短。可她不,比我高出一个帽头。她的胸膛是那么温暖,我多么后悔没有在母亲生前,靠在她的身上。王孃孃说她看出我有身孕,向我恭喜。我听了王孃孃的建议,还是不要坐大巴走高速,而是坐火车回重庆,这样对胎儿来说更好。
我靠在车玻璃上,火车开出站,开始加速。窗外的树林和房屋飞驶而过。
王孃孃能瞧出,那母亲也能看出来。在一个多月前我从意大利赶回重庆看她时!母亲当时给我一顶婴儿的红帽子。她还给我唱儿歌:“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到这儿,我问燕子你为啥来,燕子说,这里的春天最美丽。”我从不记得小时母亲给我唱歌,可她肯定给我唱过,只是我不记得。在她临死前,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,母亲又唱起儿歌。
我怎么会瞒过母亲的眼睛呢?母亲她尊重我,什么也没问我,孩子多大,父亲是谁?王孃孃半个小时前也是如此,我没说,她就不多言。
我真是个不孝女,如此大的事情不告诉母亲。可从另一个角度看,母亲也不怪罪于我,马上离开她,回到北京。不过有一点母亲未想到,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,年轻时堕胎,之后也堕胎,近十年我都不曾怀孕,从没想过我会有孩子。在我生日前一天,我月经一向准时,已过了十天没来,我买来检查纸,发现是阳性,一下子呆住。第二天一早去医院,检查结果是证实了我怀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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