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谁在耳边说话?
他悚然心惊。
儿子!
弘文帝!
这话,是儿子刚刚才说过的,在耳鼓边,嗡嗡地作响。父子同心!
他如一只困兽犹斗。
可是,他只在窗边停留,无声无息。因为,儿子正在垂死挣扎的边缘。
这个时候,完全失去了豁出去的勇气。
心里热火朝天,手脚,一片冰凉。
道德的,情感的;父子之情,夫妻之意;本是简单的事情,是儿子把它变得复杂。可是,自己无可奈何。
自己所受的煎熬,谁又知道?
“父皇,我和芳菲已经有了夫妻之实,求您成全我们……以前,是您抢我的东西,现在,您该还给我了,您已经死了,就不要阴魂不散了……”他悚然心惊,仿佛儿子挥舞着长剑,在狠狠地威胁,狠狠地诅咒。企图赶走一切敢于到自己领地侵犯的敌人。
为什么?这到底是为什么?
仿佛轮回的报应,是自己,是自己先掠夺了儿子,岂能再去责怪儿子?
是不是自己真的死了,就风平浪静了?
他捂着心口,心如刀割。
迷迷糊糊里,仿佛在无边的梦境里漂游。有人喊自己,有人在暗夜的寂寞里轻轻的呼喊自己“芳菲……芳菲……”
芳菲睁开眼睛,下意识地跳下床,跑到窗边。一朵乌云早就遮住了月亮,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。
窗口,无声无息。
她的脸贴着窗子。
彼时,罗迦的手,也轻轻地撑住窗户。
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应,属于心灵的感应,自己和她,他的手,几乎撑在她的脸上——隔着一层冰冷,触摸到她的温暖。
芳菲,亲爱的芳菲。
是她么?
是她的脚步啊!
是她的那股味道,自己熟悉的味道。
他浑身颤抖,竟然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可是,那脚步声响起,失望的,又回到床边,唉声叹气的,是芳菲,她回去了,她看不到人,什么都没发现,又回去躺在了床上。
如一场梦游一般。
他失望得浑身发抖,身子一软,就躺在了窗户下的草地上。草地那么冰凉,他的头发都被淋湿了。
终于,天色再一次泛白了。
芳菲坐起身。手脚是轻飘飘的。
山间风寒,温度骤降,水气凝结成雾。四周开始朦胧起来,将一切的星光月光,四周万物都笼罩了。清晨雾色浓,天气必久晴。雾里日头,晒破石头,今日,必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。
芳菲推开窗户,外面伸手不见五指,只一片茫茫的白。
她想起昨夜的梦境,几乎如在梦游一般,也不知为何,这些日子,老是频繁的梦见罗迦。要知道,他刚死的时候,自己是很少梦见他的。
她奇怪的自言自语:“罗迦,你这是想干什么?要夜夜缠着我?你再缠着我,休怪我不客气了,我会拿狗血洒在你的坟头,哼……”
睡了一晚,手脚没有力气,简直腰酸背疼,仿佛这一切,都是罗迦造成的。她恨恨的,又关了窗子。
简单的洗漱,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。装束也彻底换掉了,紧身的胡服,便于行走的小牛皮的靴子,她打扮得完全像一个男人一般。身上还揣着一把匕首,镶嵌宝石的匕首,罗迦的匕首。
窗外的人,悄悄地看着她,看着她推门出去,晨曦下,苍白,憔悴,手挽着小小的包袱,就这样亡命天涯了?
他心如刀割。为什么,自己,儿子,都没能给她最好的归宿?车辚辚,马萧萧。其实,都是幻觉,马匹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。马衔片,足果蹄,尽管已经没有阻截的追兵了,但是,芳菲还是没法大张旗鼓,毕竟,一个太后,要悄然远遁,也是不能太过大张旗鼓的。
赵立等人早已下山侯着,以免惹人注目,只有她一个人,孤寂的身影,牵着马。就如这山上随意而来,飘然而去的一个旅人。倦鸟归巢,却不知道自己的巢穴到底在哪里。
她的脚步,已经迈过晨曦,迈过清晨盛开的第一缕仙茅草的花朵。
晨雾虽然没有那么浓了,但也只能看见方圆两三丈的距离。
但是,朝阳缓缓地升起,刺破浓雾的封锁,视线,开始开阔起来。芳菲加快了速度,自己便是要在这样的时刻离开。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。否则,别人看到冯太后如此,终究太不好了。
下山的道。
一棵古松。
苍翠,一如画中的情景,只是没有仙鹤。
她忽然勒马,在晨风里睁大眼睛。
晨雾里,一个人飘渺而出。
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——不,不,不,不是佳人!所谓男人,宛如晨雾中央。他缓缓地升起,白白的一层薄暮笼罩在他的头顶。然后,是他的脸——是那么熟悉的,美男子的面庞。
天啦,天啦!
是罗迦,是罗迦。
她揉揉眼睛,拼命地揉眼睛。
是罗迦,真的是罗迦。
他就站在自己的对面,身子那么高大,穿一身很奇怪的衣服,好像道袍的样子,头发也是散开的,不再是昔日王冠高耸的男人,而是随便挽成一个发髻,就如一个南朝的男人一般。可是,他的头发花白了。她在晨曦之下,甚至能看到被微风吹起的那种花白。
罗迦老了!
可是,他的面容没有变。
他的眼睛那么大,那么明亮,他的嘴唇还是那么坚毅,薄薄的,甚至还带着一种她记忆之中的那种残酷——只是亲吻起来的时候,那薄薄的残酷,便变成了坏坏的诱惑。
多少次啊,多少次,自己沉浸在他这样的诱惑里,无法自拔,心猿意马。
甚至他的手臂,伸出的手臂,那么长,那么有力,那么强悍。一如他的拥抱,几乎要抱到人的骨子里去了。
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老人——他老了也那么帅!
甚至不是老,那白发,仿佛是一种装饰。
罗迦,他永远孔武有力。
所有对他的恨,对他的愤怒,对他的责怪,统统都消失了,再也不见了。她心里沸腾起来,热烈,充满了激动,啊,月亮。
她揉着眼睛抬头看月亮——没有月亮,是太阳,明明是晨曦。奇怪,为什么狼人会在晨曦幻化?不该是在月明之夜的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