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进来,跪在地上:“儿臣参见父皇。”
弘文帝满面笑容:“宏儿,起来吧。”
孩子起来,一直拉着他的手。
本来,这是不应该的。但是,弘文帝一点也没纠正他,反正,这样“放肆”的时候也不多了。
孩子依偎在他身边,这才从沉重的服饰下扬起头,娇嗔地问他:“父皇,为什么宏儿要登基呀?”
他心如刀割。
却和颜悦色:“因为宏儿很乖。是个乖孩子,能够做好一个小皇帝。”
可是,为什么不是父皇做皇帝呢?
孩子对此抱着很大的疑惑,但是,又不敢继续问。
他悄悄地问:“父皇,若是宏儿做了皇帝,是不是就再也不可以随便出去玩儿,也不可以随便住在慈宁宫了?”
弘文帝踌躇了一下。
理论是,正是如此。
的确是不该的。
但是,他不想让儿子失望,还是微笑着:“宏儿,你要变成大孩子了,不能老是想着玩儿。”
孩子不敢再回答了。
因为,礼仪官的声音响起:“吉时到。”
弘文帝立即携了儿子的手,往正殿。
从玄武宫出去,到尚书坊,再到正殿,一路上,是层层叠叠的法架礼仪。
礼部尚书奏请即位。父子俩从上书房降舆,先到正殿升座,各级官员行礼。礼毕,官员各就位,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。
进了正殿。
宏儿的手被放开。
弘文帝先上了正殿的龙椅坐下。
这时,他开始亲自宣读退位诏书,让宏儿继位。
然后,孩子在新的御林军统领的护送下,到了正殿的前阶。
他见父皇坐在龙椅上,这本是他看惯了的场景。
但是,今日父皇却起身,退去了自己的冠冕,除掉了外面的龙袍。
他亲眼目睹,那么惊讶。
正要叫一声父皇,但是,父皇并未说话,用一个眼色阻止了他。
他不敢开口。众人护送着他,到了正殿的龙椅上,升宝座。
即就皇帝位。
这时按一般典礼规定,由中和韶乐乐队演奏,顿时,乐声大起,又在午门上鸣钟鼓。
即位后,阶下三鸣鞭,在鸣赞官的口令下,群臣行三跪九叩礼。典礼中,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,群臣庆贺的表文也开始大声宣读。
整个过程,孩子都端端正正的坐着,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。
甚至多次他想转头看看自己的父皇,但是,每次看的时候,都会被珠子打到脸,根本不敢随便乱动。
尤其是当礼部尚书大声宣读群臣的贺词的时候,他更是害怕。
忽然觉得四周都空荡荡的——尽管那么多人,自己却只有一个人,孤零零地坐在这龙椅上,四周那么空旷,他心里那么孤寂,那是一种远远超越了年龄所不能了解的寂寞之色——所有人都跪在自己的面前——
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着。
天下,再也没有任何人跟自己并列么?
他终于忍不住,还是扭着头,寻找父皇。
但见父皇就坐在侧面,在自己的背后,隐隐的,仿佛是一种孩子不能明白的退避——仿佛父皇也比自己低一等的样子。
尤其,父皇的脸色那么灰白——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,从他这里看去,但见父皇的头发,忽然之间就灰白了。
不是神仙的那种银灰色。
而是一种惨淡的死灰色。
他已经六岁了,听太后讲那么多故事,小小的心里,并非完全不知道登基是怎么回事。以往,只能老皇帝死后,新皇帝才能登基。
可是,自己的父皇,他还活着啊。
他活着,自己怎么登基呢?
难怪父皇会那么伤心,头发都死灰了。
他忽然忍不住,泪流满面。
皇帝登基,痛哭流涕,这算什么?
大臣们都急了。
弘文帝也急了。他走过来,坐在龙椅上,抚着儿子的小手,但觉儿子手心一片冰凉,哽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。
他柔声道:“宏儿,怎么啦?”
孩子哭得抽抽泣泣的:“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……父皇……父皇,还是您做皇帝吧……”
弘文帝心里一颤,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。
台下大臣也都愣了,觉得心酸。
真没想到,这样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这时,台下的陆泰忽然高声道:“陛下不必悲哀,太上皇帝也是皇上。我们北国,一大一小,两颗太阳,这是我们北国的福分。”
众臣立即同声附议。
一众汉臣这才明白鲜卑贵族们处心积虑的心思,是非不希望弘文帝退位不可。
但是,此情此景之下,谁能表示反对?
弘文帝环顾四周,扫射了一下众人。
毕竟多年天子,积威尚在。
群臣莫敢再有喧哗。
他挽着儿子的手,新的小皇帝,此时已经不那么害怕了。紧紧依偎着父皇,如找到了极大的靠山,声音也清朗起来:“父皇,宏儿不怕了。”
“宏儿别怕,父皇一直辅佐你。什么都别怕。”
台下,众人方开始山呼万岁。
最后要颁布诏书,以表示皇帝是“真命天子”,仪式庄严而隆重。首先,中书令再将诏书捧出,交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,交礼部司官放在装饰有云纹的木托云盘内,由銮仪卫的人擎执黄盖共同由正殿的中道出玄武宫,再鸣鞭。
小皇帝就坐着舆走了一圈,再回到玄武宫。文武百官分别由玄武宫两旁的大德门、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,将诏书放在龙亭内,日后,要带回平城的立政殿正式颁布。中书令等将“皇帝之宝”交回,贮于大内。
整个仪式,完成得很完美。
就连小皇帝的那一次流泪,也令人动容。
整个玄武宫开始了庆功宴。
当礼乐声声,传遍北武当的漫山遍野的时候,一个人默默地从一颗大松树边抬起头来。
刚刚,他亲眼看着新帝的乘舆从自己身边旁边经过。
那么小的孩子,那么漂亮的孩子。
他真正龙章凤姿,顾盼生辉,一点也没有露出怯相。
他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。
自己不曾目睹儿子登基,却目睹孙子登基。
这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?
就连他荒芜的心,也都有点儿澎湃起来。为了这孩子,有什么值不得的呢?
他手一松,看着手心里的传国玉玺——那其实不是玉玺,是北国秘密的一个皇帝吉祥物。当年,自己“死”得匆忙,出征在外,不曾交给儿子。
现在,真的可以给孙子了。
这便是他要送给孩子的一件贺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