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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场无风月。
诚然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,李锐的心绪并未动摇。
他无暇分心,也不能心乱。
主帐内军情商讨结束后,一众将领各自领命而出。李锐未动,站在原地迟疑片刻,看向正按住舆图比划什么的李荣,“元帅为何不遣人送白姑娘回京?她身份不同寻常,战场上刀枪无眼,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……”
“这是你第几次问我了?”李大元帅从军情中抽出神,无奈,“我说了是她不愿回京。”
“那不如把她送到别处,总好过待在这里叫人分心。”
李荣未言,定定看了他一会儿。
这目光太透彻,叫人觉得在他面前什么想法无所遁形。
李锐不适地皱了皱眉,无声地叹了口气,不再多说什么,甩手离开大帐。
踏出帐门后一抬眼,正好对上提着药箱走到门口的白怜。
四目相对,白怜习惯性地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。
这笑入目的一瞬间,李锐先是习惯性地想避开,但转瞬间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张脸、这副表情和以前相比,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。
但这变化微乎其微。
捕捉到一丝模糊的轮廓已达到他能力的边缘。那些更深的、更具体的东西则像深秋清晨的湖,被一层一层厚重的浓雾牢牢掩住。
李锐抿着唇,心情复杂,一言不发地走开了。
白怜习以为常,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“你也看到了,”李荣站在帐帘后不远,以长辈的语气劝说,“这小子实在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力。大战在即,我也分身乏术,恐不能护你周全。依我之意,你不如去后方暂避几日。”
“您的好意我心领了,我会考虑的。”白怜垂下眼,终是轻声道。
白怜最终没来得及走。
因为大战突然而至,其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。
敌军出奇兵袭击了营地,虽及时发现将之击退,但受冲击最大的是尚医营,许多手无寸铁的随军大夫被杀。
军中大夫本就少,如今雪上加霜,更多士卒伤重无治。本来还有一线存活希望的人因为缺少救治,只能眼睁睁地走向死亡。
白怜叹了口气放下包袱,再三挣扎后自我劝服:“反正也没地方去……”
白怜束起头发,扎进残肢血肉一片模糊的活死人堆。
“啊啊啊啊啊,疼!好疼!”
“我不想死我不想死……”
“我后悔了,我就不该来……”
“我儿子快一岁了,我还没见过他呢!”
“孩儿她娘,好好活着。”
……
战争是残酷的,命运是无力的。
白怜以一种懵懂的状态被卷入这架庞大的绞肉场,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骨边深深陷入了无边的迷茫和悲哀。
这感觉似曾相识。
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。
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奄奄一息的小灰雀,掰开它的鸟喙,放进去豆子大的小药丸;她坐在竹楼的廊下,一手抱着小白兔控制住它,一手轻轻地剪掉它伤口边缘的毛发,细细撒上灰白色的粉末。
她于医术一途极有天赋,师兄师姐们都这么说。小灰雀和小白兔很快痊愈也证明了这一点。
她高兴地抱起小白兔跑到舅舅面前,眼神亮晶晶的。小灰雀站在她肩头愉快歌唱。
这时她看见舅舅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终于发生了变化。不是喜悦,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和复杂。
她不敢笑了,神色怯怯,“舅舅?”
“……”
良久,顾清川说话了。
舅舅说话的速度总是不快不慢的,语气轻飘飘的没有重量,尾音微微下垂,很像是在叹息。
白怜那时候很不明白,舅舅医术高明,是世人敬仰的神医谷谷主,为什么总是不开心,总有叹不完的气。
“你实在不适合做一名医者。”舅舅说。
白怜不服气地瘪着嘴,“可是大家都说我是谷里天分最好的。”
舅舅后来好像说了句什么,也可能什么都没说,白怜记不清了。她印象最深刻的是,第二日,那只在她肩头歌唱的小灰雀不再鸣唱,冰冷僵硬地倒在她窗边,翅膀的羽毛松散,豆豆眼大睁着。
“这种雀鸟是谷中特意饲养来试药的。这就是它们的宿命。”
那次她哭了好久,舅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,半句话都没安慰她。
最后反而冷冰冰地说,“愚不可及。”
“……”
白怜回过神,抓着一团肠子往手下伤者的腹腔塞去的动作停了下,视线缓缓上移至对方面部。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沾着黑红的血污,依稀有点熟悉。
哦,两天前她给他包过手臂上的伤。
那年轻人分明处在很痛苦的状态,却还是用力地挤出一点笑。
“又是白大夫啊,多谢白大夫了……有点可惜……可惜这一辈子来不及报答白大夫了,咳咳。”
年轻人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,呼吸也变得粗重。他勉力睁大眼睛,似乎还想说什么,可是他一张口,只有满口的血不住往外涌。
“别说了。”白怜张了张口。她没发现,她根本没发出来声音。
但年轻人仿佛听到什么一般,眼神发出残烛般的光亮。他双手紧紧攥住,用力挣扎着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。
“好好活下去……好……”
风停住,声音也缓缓消失。
年轻人的血液和身躯一点一点冷却。
白怜闭眼仰头,深吸一口气。她的手开始发抖,随后全身都轻轻发颤。
那只本来永远不会再歌唱的小灰雀忽然再度开口,歌声飘过十来年的漫漫长河,鹅毛大雪似的落了她满身。
白怜这才知道,原来小灰雀冰冷的体温和僵硬的触感从没有消失,至今仍清晰顽固地残存在她的指尖。
“愚不可及。”
在尸山旁的暮色降临之时,这道声音再度轻轻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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激战再起。
一茬又一茬的伤者源源不断地送进尚医营。
“大夫呢!快来人!”
一连串吼声由远而近,随后帐帘被哗啦扯开,一个高大魁梧、满身是血的中年将领噔噔冲进来,血红的双眼在帐内扫视了一圈,上前揪住两个身穿黑灰布衣的大夫往外提,“快!大夫快去看看我儿子怎么样了!”
一阵叮叮咣咣,两个大夫几乎是被强行拖出去的。
给白怜打下手的药童瑟缩了下,小小声道,“是那位吴将军啊。”
白怜无暇抬眼,随口道:“他很有名?为何我来了这么些时日,却没听说过?”
药童以更小的声音说道:“很有名,但是,是以脾气不好出名的,还特别袒护他儿子。强占了别人许多功劳,安在他儿子身上。”
“元帅能容得下这样的人?”
“白大夫有所不知。吴将军在军中资历颇深,在赵使相……不,赵俊为军中主帅时就是一军之将了。后来,在当今元帅清洗军中旧党乱党之时高明地投靠了元帅。所以,只要吴将军不犯下什么严重的大错,元帅都不好惩处,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白怜轻嗤,没多说什么。
未过多时,帐外忽然爆发一阵喧哗吵闹声,其中以吴将军的怒骂声最为突出。
“一群饭桶!要你们有何用?!”
两位大夫不敢招惹吴将军,苦着脸,害怕地说道,“我二人实在不擅长解毒,将军不如去请白大夫?当日李将军被毒箭射中,本已命悬一线,幸好有白大夫把人救了回来。想来白大夫天资惊人,还是神医谷少谷主,定能妙手回春救回令公子。”
药童在里面听见,气得发抖:“呸!两个老东西,祸水东引就算了,还故意给您设套!要是万一……这不是故意让吴将军记恨您吗?”
白怜摇摇头,没说话,手上给人止血包扎的动作加快了几分。
刷啦――
帐帘就在此时突然被掀开。
面色铁青的吴将军走到白怜身旁,顾忌着白怜身份,语气克制了两分。
“听闻白姑娘医术精湛,还请白姑娘救救小儿。”
白怜动作不停:“我知道了,处理好这个伤者就过去。”
吴将军心急如焚,“小儿命在旦夕,还请白大夫勿要耽搁,事后在下必重金酬谢。”
“酬谢倒不必了,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?实在是这名伤者也命在旦夕,我暂时脱不开身。先来后到,还请吴将军稍候片刻,吴将军等不及也可另请高明。”
“你!”吴将军粗声粗气地吼道,“我儿年少有为,身份高贵,是大周的栋梁。这个活不长的老头如何能与我儿性命相比?”
白怜不为所动,只专注手下的人,冷静施救,态度明明白白地写着:“随便你吼、你吼也没用。”
手下人来报,吴将军得知他儿子又开始吐血,眼看情况更加恶化,急得红眼,“唰!”地抽剑抵住白怜,竟是直接出手威胁。
药童捂住嘴,被吓得心脏都跳漏了下。他咽了口唾沫,趁人没注意,后退几步躲进人群中,悄悄溜出帐外。
白怜低低觑了眼抵在肩侧的剑刃,“吴将军确定伤了我或者杀了我,这座大营里还能有人救得了令公子?”
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,吴将军都不敢真的伤到白怜。他就算气到全身血液逆流,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举动也就是直接上手拎走白怜。
白怜一只手死死扣住木板不松手,另一只手稳当地给伤者撒了药粉上去。
一个人在身后扯着衣服把人往外拖,一个人拽着木板怎么都不走。这场景其实是有些滑稽而匪夷所思的。但此时帐内帐外的人全都大气不敢出,也就没人注意到。
“好了好了,这就去这就去。”白怜无奈地拍拍手,被提着踉跄地跌退到帘外,不虞道,“吴将军若是扯坏了我的衣服,我可少不了要去元帅面前告吴将军一个非礼之罪。”
“废话少说!”吴将军怒气冲冲一扔,把白怜推到他儿子身侧。
白怜往前扑了下,险些摔倒,堪堪稳住身形后深呼吸一下,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平复了下心情,蹲到那年轻人身侧诊了诊脉,又拨开眼皮看了看,无奈摇头,“人没了,还救什么救?”
吴将军怒眼圆睁,“不可能,我不信。”
“那你自己看!”白怜语气中也带了点微恼,抱臂退到一边。
吴将军一下子扑到他儿子身侧,大手一点点拂过爱子的脸、脖颈和手腕,神色大恸。
白怜轻叹口气。斯人已逝,眼见着白发人送黑发人,她心情亦免不了有点压抑,便也无力计较刚才的冲突了。
她默默地转过身,打算离开透透气。
就在此时,惊呼声乍起。
白怜一回头,猝然撞上一张癫狂扭曲的脸――
“都是你这个臭娘们,要不是你在那儿故意拿乔,磨磨蹭蹭不肯过来救人,我儿说不定不会死!我儿死了,你以为你就能好过吗?!不可能!下去给我儿赔罪吧!去死吧你!!”
吴将军神色疯狂,手臂上肌肉鼓起,一只手掌紧紧箍住白怜的脖颈,另一只手打退了好几个试图上来拉他的人。
白怜的脖颈在他黝黑宽大的手掌下显得那样纤细,那样脆弱,仿佛虞美人的花茎一样轻易便可折断。
吴将军施力之大,竟是生生掐着脖子将白怜提离了地面。
有不少目睹者不忍地闭上了眼。
白怜眼睛大睁,手指甲死死抠进对方的皮肉。
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般一拥而上,从心肺到喉管都快要在巨大的压力下炸开。
白怜在这个关头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:没想到她这一生竟是这样结束的。
说出去有点丢人……
唉。
挣扎的手渐渐使不上力气了。
刺――意识濒临消失之际,她模糊地看见一道血光从眼前划过,而后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。
“啊――”凄厉惨绝的吼声在四周猛地炸响,又猛地远去。
白怜只觉扣住自己的手突然一松,她来不及作出反应,眼前一黑,随后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。
寂静。
不大的空地内没人说话。
站在那里的人一身血染银铠,剑眉紧拧,眼神锋利,刀尖犹在滴血,活脱脱一尊煞神。
是被药童找来的李锐。
“都愣着干嘛?大夫呢?”他疾言厉色。
“在、在。”
“过来看看白大夫怎么样了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李锐满脸怒容地抱起白怜转身进了大帐,身后的人等这尊煞神一转身离开,慌忙七手八脚地去查看被砍断一条胳膊的吴将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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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怜丫头怎么样了?”李荣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,其人三两步到了病榻边,眉头紧锁,显然是十分担忧。
“暂无大碍,需要好生休息几日。”
李荣松了口气,但眉头并未解开。矛头立刻对准另一个肇事者,语气不善地询问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以李荣的吼声为背景音,李锐沉默地坐到不远处,眼神微微放空。方才的境况实在是险,大惊大落之后,他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,只余丝丝后怕。
他望向一旁沉眠的人,徐徐吐出一口气。
白怜当晚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。
一醒过来,手立刻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。
李锐走过去:“你不用怕……”
后半截话在对上白怜眼中的惊奇和欣喜时戛然而止。
“……”
李锐又被她梗了一次。
但这次心里头并没有往日的郁闷之感。
他轻呵一口气,“你感觉怎么样?”
“我……”刚吐出一个字,白怜就闭上了嘴。她刚刚伤到... --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