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样恐怕有不妥吧?”果然底下有人疑道,“齐奏并非不可,但吹雪姑娘若不露面,就算是她谱曲,又如何能考察她的琴艺?”
台上乐官道:“吹雪姑娘说,她自有考虑,诸位若是对考察琴艺一事有疑虑,不妨等奏乐后再提。”
此时,有四名歌姬怀抱琵琶,走至高台上。
座下人顿时更觉不解:这四位歌姬,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,让她们在摘星阁奏乐,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?
但乐官话都这样说了,众人只好压下心下疑虑或不满,不再讨论。
于是歌姬们起手之际,馆内鸦雀无声,等乐章奏起。
然而这一起手,台下众人皆愕然。
因为高台上的四位歌姬,弹奏的竟是不同的曲子,琵琶音混在一起,竟是嘲哳到难以入耳。
不但台下喧声渐起,连正在弹奏的四位歌姬,也目目相觑,不由随着台下的嘘声,渐渐停下了手中动作。
显然,她们几人之前并不曾一同齐奏过,才在乐声响起时,彼此颜色尽失。
“公子,这……”谢筠呐呐道。
苏吹雪送来的一纸对策上,只说了让公子找来她训练的四名歌姬,齐奏即可。
可是,她娘的可没说这四人学的是不同曲子啊?
这要怎么齐奏?!
谢筠只觉替自家公子感到颜面尽失——不对,苏吹雪的信上还有一句话:
若奏乐有意外,则再起奏之。
谢筠脸上都险些发烧了,所以这意思,是让公子不止颜面尽失一次,还要颜面尽失第二次?!
简直是双倍羞辱。
少顷,雍和璧点头,示意乐官继续上台。
然后,在乐官的授意下,四名歌姬硬着脸皮,再次一同弹起曲子——
不出所料地,几息之后,杂乱的琵琶音便被喧闹声盖住,然后不堪地停下奏乐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怎么弹的曲子不一样呀?”
“简直荒唐。”有人怒不可遏问道,“难道苏吹雪就是这般教的你们不成?”
台上歌姬赧然颔首,只懦懦说:“奴都是自个儿练的,往日吹雪姑娘只击案让奴奏乐此曲,不曾试过与人齐奏……”
座下顿时喧声四起。
雍和璧半垂着眸子,半晌道:“谢筠,你去唤来隋珠,让她携琴前来,还有林家公子林端之,我已托他候在——”
话音未完,一阵“铛铛铛”的清脆声音响起。
只见那名拎着三角铁的灰衣青年,一边打着哈欠,一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。
这股直入天灵盖的、贯彻灵魂般的声音,一下子压过了馆内所有嘈杂声。
众人目光所向之处,灰衣青年用初醒的柔软嗓音,缓慢说着:“诸位莫急,我好像懂了吹雪姑娘的用意,若是不介意,不妨让我来一试?”
客气话是这么说,但灰衣青年的两条腿连同第三条拐杖腿,却已经不客气地跨上了台。
不等其他人质疑,只见灰衣青年倚仗问:“你们刚才说,吹雪姑娘平时是如何训练的你们?”
众歌姬回他,吹雪姑娘是以指叩案,让她们循其音而奏乐。
于是灰衣青年忖思片刻,回过身,目光扫过众人,清冽的眼眸里隐隐有一丝痛心疾首:“难道诸位还不明白吹雪姑娘的用意吗?”
座下人面面相觑,皆是惑然:什么用意?
灰衣青年叹了一口气,继而缓缓摇头,沉声说:“若我所料不错,此乃吹雪姑娘有意为之。但仅凭口舌,你们恐怕难以理解其意……唉,诸位不妨稍安勿躁,再听一遍此曲罢。”
众人见灰衣青年虽身有疾,但容貌明澈,声音清迥,又言之凿凿,一时倒不出言反驳,也存心想看他怎么个自圆其说。
只见对座下人说完,灰衣青年便转身,举起手中三角铁架,与四位歌姬说道:“且看我手中铁架形制,待会我会以这小铁棍,于空中虚画三角,每画一笔,便当作是吹雪姑娘击案一次,你们依照往日的方式来奏乐即可。”
灰衣青年举起手中小铁棍,自如挥动。
歌姬们纷纷依言而行,再次奏起乐章。
乐起,满堂渐静。
馆内各处絮絮低语的声音,逐渐消了下去。
这一次响起的奏乐,似乎与先前两次大有不同,台上的宫廷乐官们,阖上眼,也开始审听起其中迥异之处——
如果说,四种不同的旋律,原本是散乱成一团的丝线,那么此刻,在灰衣青年的挥手穿梭下,却如同被绣娘的一根细针,以极其精巧的技法编织到一起。
低音的意蕴,中音的繁复,高音的提亮……
不同的时刻,众人若凝神于其中之一的旋律,其余便是伴奏,反之亦然。
若泛泛听过,有人便觉出了分明是互不相同的韵律,分明在各自的意境里兀自吟唱,却奇异地被穿织成一曲极为协调,恢弘,华美的盛世乐章。
一时间,众人入耳的竟是不同的乐曲。
奇哉!大奇哉!
众乐者脸上逐渐都浮起了奇异。
最先变得神色凝重的,是突然正襟危坐的雍和璧,和几名极为精于审音的乐官——
比起寻常的乐者,他们的造诣足以同时聚焦四个不同的旋律声部,所入耳的,更是另一场造化天工的盛宴。
……
这般的奏乐方式,自古未有。
披一身深黑色大氅,立于窗棂旁的男子,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微敛,流转出几分意外的惊异。
看来对于苏吹雪,他并没有预料到一点:她的琴音虽如草木,无情无感,但比起意境深远的乐师,她更像是一位精雕细琢的工匠。
结构精妙至此的谱曲,凝神听去,就是一重浩渺天地……
“禀世子,吩咐诸事已备妥,请世子移步兵斗馆。”
楼下乐音渐歇,深黑色大氅男子掀起眼,半晌转身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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