善哉闻言,嘴唇微抿道:“既然世人皆为棋子,生与死又有何分别?须知有人生,就必有人为之死,贫僧不过助人死,不助人生罢了。”说着,他双掌在地上一拍,整个人倏地站起身来。他并指如剑,飞快地朝自己身上三十六死穴击去,脸色突地发青,浮现出一层阴沉的煞气,灰黑色的真气从他百会穴处蒸腾而出。原本血肉充盈的双手转眼之间便干枯如柴,十根指甲泛起乌黑的光芒。
“今日,贫僧若不能助贾施主归西,就只能助自己殒命了。”善哉微微一笑,原本天真的面容在煞气覆盖之下,显得格外阴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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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也是少林功夫?”贾无欺看着善哉古怪的变化,咋舌道。
还未等到岳沉檀的回答,就听善哉“呵”地轻笑一声,骤然出击,以奔蛇走虺之势向贾无欺攻去。他来势快如闪电,疾如旋风,贾无欺惊叹的表情甚至还未从脸上消失,善哉指尖的十点寒芒已劈头盖脸地朝他击来。
岳沉檀见状目光一沉,正欲出手,就听贾无欺道:“别急,让我会会他。”
“贾施主倒是对自己颇有信心。”善哉勾了勾嘴角,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。
“善哉小师父,你们佛家那些奥义玄理我虽不懂,但我明白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。”贾无欺足心一悬,一膝挺力,刹那之间,便向后飘去数丈。身形一定,贾无欺暗一提劲,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,蓄势待发,他看向善哉道:“欠债还钱,杀人偿命,这其中的含义,想必不用我来解释,小师父也应该明白。”
“贫僧很愿意听听贾施主的见解,但恐怕没有机会了。”
善哉话音刚落,指尖寒芒暴涨,脚下左探右蹿,如幽魅鬼影,悄无声息地便闪至贾无欺跟前,冲着他膻中便是狠狠一抓。贾无欺矮身一避开,侧身一旋,肩头一挑,恰恰击在善哉的肘部少海穴上,善哉只觉手臂一麻,攻势骤停。待手臂恢复正常时,贾无欺已远远地避到了一边。
“我和于老前辈切磋过几次,你这爪法学得实在不怎么样。”贾无欺悠闲地点评道。
善哉面上一僵,生硬道:“是吗。”
“怎么?小师父不否认与天残五酉相识?”贾无欺好奇道,“堂堂少林弟子为何会与天残谷的护法长老有交情?对方愿意将锋棱碎骨爪教给你,恐怕这交情还不浅。”
不知是否是错觉,善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:“贾施主想说什么?”
贾无欺半是真诚半是狡黠道:“小师父可愿与我做个交易?你告诉我这背后之人和天残谷的关系,我呢,就放你一马。”
“放贫僧一马?”善哉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话,他想要笑,可面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,不停地抽搐起来,“堕入泥犁贫僧尚且不惧,生与死于贫僧而言又有何分别?”
“这话可就不对了。”贾无欺道,“小师父也许对生不在乎,可死呢?”他重重叹了口气道,“谁能保证小师父此刻死了就一定能入那无间地狱?入不了地狱的话……”
他话说一半,戛然而止,却足以让善哉脸色变了又变。
就在善哉张嘴欲言之际,就听头顶传来“嗖嗖”几声尖锐的破空声,伴随着呛人的火药味,贾无欺下意识地一避,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拽去。
“屏息。”岳沉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“息”字一音未落,就听“轰隆”一阵巨响,方才他站立的地方瞬间炸为焦土,冒出滚滚浓烟。贾无欺只略略睁了下眼,那钻入他眼中烟雾便让他双目一阵刺痛,不停淌下泪来。他刚要伸手去抹,又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,声音之大,连土地都仿佛在震颤。
而他们身后,正是垂云寺。
“还能坚持多久?”贾无欺脑海中突然响起岳沉檀的声音。他侧脸一看,只见岳沉檀一手护在他肩上,望着眼前的焦土,面色冷肃。
他伸出手在岳沉檀手上划了一横。贾无欺自觉还能屏息坚持一炷香的时间,没想到岳沉檀在他划完之后,立刻一把将他扛在肩上,匆匆朝外冲去。等完全脱离了浓烟的包围,岳沉檀才将他放下,神色略带紧张道:“你现下如何?”
贾无欺拧拧自己的手腕,除了方才被岳沉檀抓住的手腕有些疼外,他好得不能再好了。
“我没事,不必担心。”贾无欺道。
“恩。”岳沉檀应了一声,片刻沉默后,才又道:“方才你比划一,我以为你是一刻也坚持不下去了……”
贾无欺暗暗感慨两人的默契,面上却笑着道:“我内力不济,憋久了确实难熬。方才那动静是什么?你为何如此紧张?”
说到这,岳沉檀声音一沉,道:“若我没猜错的话,方才那是毒雾神烟炮,它与神火飞鸦类似,但威力更强。炮弹落地之时,会喷出毒雾,若是不慎吸入,恐怕……”
“毒雾神烟炮……”贾无欺暗忖片刻,“这可是由兵部严格管控的,难不成这其中有朝廷插手?”
岳沉檀望着远方滚滚浓烟:“不论朝廷插手与否,天残谷和少林之间的关系,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下,才缓缓道,“是确认无疑的了。”
贾无欺有些担忧地看向他:“……你,没事吧?”
如果说之前还是怀疑的话,那么善哉的供认不讳将二人的猜测彻底变成了事实。从龙渊山庄岳沉檀出现在剑阁下的机关中,到善哉牵扯进一众人等的命案中,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,不言自明。贾无欺知道,师门于岳沉檀而言重于泰山,当师门与道义各踞一边时,他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,他的抉择又该有多么艰难。
岳沉檀静静伫立,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。半晌,他紧抿的双唇才缓缓张开:“无事。我既说过,一定要弄清真相,就不会半途而废。”说着,他深深看了贾无欺一眼,“我虽无法大庇天下,但护一人周全,却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贾无欺被他看得心头一颤,他当然知道“一人”指的是哪一人。
“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明白,有人大费周章地杀掉这些制傩匠人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贾无欺话音刚落,就听一声清鸣在二人头顶响起,一只海东青划破云层,将爪中的东西朝贾无欺扔下,又无声地振翅远去。
贾无欺展开手中的纸团,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,面色变了一变。
“怎么?”岳沉檀问道。
贾无欺叹了口气,道:“你可记得我跟你提过,剑阁下面的六面相机关和洞顶的六爻卦相是连动的。六面相会随着石壁窟龛中嵌入的东西而转动,洞顶的卦象也会随之出现。先前只是下卦显现出来,是乾卦。刚刚接到颜老大的信,他说四爻出现了,还是阳爻。”
岳沉檀闻言眉头一剔:“既是机关开启,便是又有新的物品被嵌入窟龛。你说,这启动机关的物品会不会正是那九头章颂?”
因为九头章颂时启动机关的重要物件,当然不能任由其流落世间,对于可以将其仿制的手艺人,自然也不能放过。善哉一事简单看去似乎是借刀杀人除掉工匠,这刀有的是来自妙龄女子更多的却是来自大皇子,但最后的目的,绝不仅仅是除掉工匠这么简单。切断九头章颂面具的来源,才是最终的目的。由此,那开启机关的物件才仅此一件,世无其二。
从震远镖局的羊脂玉瓶到朱弦山庄的九头章颂,所有的一切都被剑阁下的六面相机关串联了起来。而另外一些事情,也自然而然地被联系在了一起。
岳沉檀的话点破了贾无欺一直不肯承认的一个事实,事到如今,他就算再不愿相信,也无可辩驳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道:“其实在离开寒簪宫前,我和一个蒙面人交过手。他扮成扫帚老人的样子诱我出去,在寒簪崖上和我交了手。”
岳沉檀听到他遇袭的事,目光倏地变冷,锋利如刀。
贾无欺安慰道:“别紧张,我这不没事吗。我想说的是,他显然是为杀我而来,但动手时却处处留有余地。而且,他虽极力掩盖身上的气味,但还是露出了一点马脚。”说到这里,他闭了闭眼睛,有些抗拒回想当时的事情。
岳沉檀也不发问,只静静地看着他,等他再度开口。
贾无欺喉头动了动,语气生涩道:“他身上有龙楼香的味道。龙楼香……是师兄最爱的熏香……”
将最后一句说出口,贾无欺终于卸下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秘密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有的时候,面对事实,说出真相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,特别是面对一个你想要对他卸下心防的人来说。
岳沉檀沉默片刻道:“……看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
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话,但落在贾无欺耳里,却让他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,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他咧了咧嘴道:“是啊。”
话里有自嘲,有无奈,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。
“既如此,看来不仅天残谷和少林关系匪浅,摘星谷恐怕与这二者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”岳沉檀推测道。
“天残谷和摘星谷的人踪迹难寻,少林……”贾无欺犹豫片刻,道:“若被他们找到你,恐怕你就难以脱身了。咱们若要下手,不妨从启动机关的物件开始调查。”
“你有发现?”
贾无欺贼贼一笑:“在剑阁时,我特意多瞧了剩下的几个空窟龛几眼,有一个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。”
岳沉檀微微一笑道:“还请贾兄赐教。”
“其中有一个窟龛非常大,形状如鼓,两侧又有尖锐的凹槽,形如鸟喙。”贾无欺朝岳沉檀眨了眨眼睛,“按照这机关开启物的惯例,定是与前朝相关的宝物。你猜猜,这东西会是什么?”
“前朝鼓。”岳沉檀配合地回答道。
“可前朝御制鼓多不胜数,要怎么确定是哪一只呢?”贾无欺继续问道。
岳沉檀又配合道:“鸟喙。”
“没错!孺子可教也。”贾无欺笑嘻嘻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,“有鸟喙修饰的鼓,若我没记错,就是那一只鹿角立鹤瓜鼓,本是皇家祭祀用的,后被赐给了雁州太守,以褒奖其戍边之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