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洵抬起瓷盏,送到自己嘴边,仰头喝酒的动作拉伸脖颈,喉头的起伏更显分明。
很普通的画面,到了苏泽浅眼里,不知怎么就有了两分旖旎。
几口酒下肚,苍白的男人脸上立时有了血色,甚至连眼神都更清醒明亮了。
莫洵走到悬崖边,抬手泼出去半盏水,山峰之下,山屏四围之中便绵绵密密的下起了雨,草木精怪一片欢呼,藏在各处的魑魅魍魉也跑出来享受,其中不乏会飞的,一道道影子沐浴在月光之中,盘旋在山巅之下,把流云割出莫测的形状来。
苏泽浅看得都呆了。
莫洵又是一抬手,浓雾翻卷,把山巅宫殿遮盖的严严实实,同时也阻隔了苏泽浅的视线,年轻人猛地回神。
莫洵把瓷盏交回白手里,少了一半的功德,白一只手就能拿住了。
莫洵说:“我和他单独聊聊。”
白和变回了老王的玄龟对视一眼,往另一侧走了。
莫洵示意苏泽浅:“我们进去说。”
苏泽浅看了看离开的白和老王,跟在莫洵身后,觉得沉默不是个办法,要开口才能掌握主动权:“我见过那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白衣服的那位。”
苏泽浅其实是有些生气的,虽然知道莫洵不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必然有苦衷,但他……就是不开心。
生气和唠叨没什么必然联系,苏泽浅继续说着:“我学厨的时候,有一次遇到了混社会的,那人把他们打跑了。”
小混混不会触动苏泽浅的灵力封印,莫洵完全不知道这件事。男人似笑非笑的往白离开的方向瞥了眼,果不其然看见还没走远的人身体一僵。
嘴上说着嫌弃,实际上很关心嘛。
苏泽浅是我的软肋?这话没错,可惜不全面。
呵,难怪鬼王要这么盯着他了。
莫洵不说话,苏泽浅着急:“师父,你……”
年轻人跟着莫洵踏进了大殿,被殿中的宏伟震惊,一句话愣是被截成了两半,气急的质问,也变成了惊惧:“你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“你觉得呢?”
这根本用不着猜。
“天师祭拜的神。”
莫洵笑了,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年轻的皮囊,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里带上了掩不去的桀骜:“那是你们觉得。”
莫洵直白道:“事实上,我是一只鬼。”
苏泽浅:“可殷商说鬼不能在大太阳下行走。”
莫洵笑,苏泽浅这问题着实有点傻:“我现在站在这里,你还觉得我是那种会怕太阳的鬼?”
苏泽浅一噎,迅速换了个话题:“我的封印是你下的。”
“是。”莫洵示意苏泽浅坐下。
苏泽浅顺势坐下,眼睛紧紧盯着莫洵: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?”
莫洵一撩袍子,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脊背一挺,上位者气势立显:“第一,我说了,你信吗?第二,你信了,你知道了,就算你不说,其他人也总会知道我是谁。知道我就在他们家门口,你觉得我还能安生,你还能安生?”
苏泽浅问:“你为什么会在那儿?我的老师莫洵,和你,真的是一个人吗?”
“我在人间行走,自然要披上人类的壳子,你的老师,确实就是我。”
“至于我为什么在那儿……”
莫洵看着苏泽浅,深黑的眼睛含着温和的光:“是因为你啊。”
“我总不能带着一个小娃娃东奔西跑,只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了。”
苏泽浅心头一颤: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莫洵沉默了会儿:“大概是缘分吧。”
莫洵的沉默陡然让苏泽浅意识到了一个问题:“既然你说不能告诉我,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?”
莫洵看着他,巨大的恐惧扼住了苏泽浅的心脏,年轻人坐不住,慢慢的站了起来,迎着莫洵的视线,他几乎想要逃跑。
“因为你不会记得了。”莫洵用温和到温柔的声音,说出了这句话。
苏泽浅想退,却被一股力量按回了椅子。
苏泽浅想问为什么,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傻,他一个人类,怎么可以知道这种事情?
然而:“……我不想忘。”
年轻人的声音里竟是带了哭腔,失望恐惧遗憾,苏泽浅心里五味成杂。到了这个时候,他不期然的想起了鬼王评价自己对莫洵的感情深,隐约抓住了些什么。
莫洵心里一颤,移开了视线。他没有给苏泽浅理清思路的时间。
“如果你还记得,你只有两个选择,一个,一辈子呆在山里,另一个,一辈子跟着我,被我看着。”
“阿浅,你有你的生活,我希望你活得快乐。”
苏泽浅愤怒的吼出来:“强迫我忘记,我会快乐吗?!”
莫洵很平静:“忘记了,自然不会记得不快乐。”
“让你忘记是迫不得已,也是我的希望。”
“为……什么?”
莫洵笑了,那笑容和苏泽浅以往看见的都不相同,温温的,却莫名的让他想流泪。
“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,不是师父对徒弟的那种喜欢。”
苏泽浅心神巨震。
那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情绪,如同被一刀剪断的丝线,断得整整齐齐,拼出一句话来。
然而——
莫洵说:“这是不应该的。”
他闭了下眼,再睁开,脸上的笑容敛去,眸色沉沉的,比夜色更深,比夜色更冷,再不含一丝情感。
“忘忧。”
一声呼唤,帷幕后绕出个袅袅婷婷的女子,俯身一拜:“莫大人。”
这是苏泽浅在这个中元夜,看见的最后画面。